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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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齡大一些的男人發佈了響亮的命令。那些年輕的士兵馬上立正,儘量顯出嚴肅的神情。兩秒鐘以內,隨著發動機的轟鳴,他們全都跳進了卡車的後車廂,背靠木頭擋板站好,目視前方。 這時我看到了他們的母親、祖母和姐妹,全都哭喊著,從馬路對面向他們揮手致意。她們全都穿著節日的盛裝,圍著頭巾,穿著五彩繽紛的裙子。她們從山上下來,為他們送行。有些新戰士笑著,揮著手,還是很興奮。但我也看到有一個士兵看上去很怕,他的大腿在發抖,他想忍住不哭,免得人家拿他當小孩看。汽車開走了,我望著他,不知道他要到哪兒去,會發生什麼情況。我想他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你能看見那個嗎?」胡蘭又問了,她指著一籃子蘑菇,那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我馬上也把那些士兵忘得一乾二淨。 那天上午,胡蘭簡直成了蘑菇專家。既然什麼東西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很快就挑出了各種各樣的毛病:有蟲蛀的,有爛疤的,浸過水的。但幸虧蘑菇很多,品種也很多,全是新鮮的。昆明這地方,蘑菇一年四季不斷,全生長在城市周圍陰涼、起伏、濕潤的坡地上。我挑了一些柄長頭大的蘑菇。我記不得這種蘑菇叫什麼名字了,但我還記得它的味道,用鹽水泡了,放在熱油裡炒,又嫩又鮮,你會連頭帶柄全吃下去,一點也不會浪費。那天在市場上我很想吃這東西。我想著晚上把它們用熱的胡椒粉炒一下,再泡很長時間,直到泡得發黑為止。我一面想像著這些香噴噴的發漲的蘑菇,一面就把手伸向了胡椒罐,就在這當兒,突然,警報和高音喇叭響起來了。當!當!當!注意!注意!響個沒完。 每個人都像我和胡蘭在南京飛機撒傳單那天一樣,撒腿就跑。我抱起談若,把別的東西——蘑菇和胡椒罐全丟了。另外人也一樣,把他們的東西全丟地上了。然後我們推揉著喊叫著,朝四面八方跑開了,一直往城門口跑去,因為高音喇叭告訴我們:跑到最近的城門口,到城外去! 「最近的!最近的!在哪兒?」大家都叫著。 胡蘭把眼鏡往臉上一推。「從這兒走!」她喊著,指向南面。 「這條路最近。」我回頭喊道,指指北面。 「沒時間爭了。」 「所以我才說往北。要是跑得快,還來得及。」然後我就不再跟她爭,管自己朝北門跑去。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胡蘭追上來了。我們跑著,日本飛機已經到了,又投炸彈,又掃機槍。我們從地上可以看到它們來了。我們知道這些飛機飛那麼高,能夠看見我們跑。它們能看到我們膽小的樣子。它們可以決定炸城區的什麼地方,掃射什麼人。 我能看到飛機越來越近了。要不是我把全副精力全用在奔逃上,我早就沖胡蘭吼了,「瞧見沒有,它們是從東面來的,就像我跟你說的一樣。」 然後我們兩個都看見飛機一下子轉了個彎,掉頭朝另一個方向去了。我們停下了腳步。過了幾秒鐘,我們聽見了炸彈的爆炸聲,一顆接著一顆。地面抖動了一下,然後——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沒死。我看到城區南面升起了煙塵。談著拍起手來。 警報解除了,我們往回走。周圍的人們都在以興奮的口氣談論著,互相慶倖著,「運氣,運氣,運氣。」不一會我們就回到了市場。這裡比剛才更忙了,這些死裡逃生的人都拿定了主意,要多買一塊肉,或多買一雙鞋子,或買一些他們現在不再覺得昂貴的東西,或許下一次警報再拉響的時候,他們就不再在人世了。 我和胡蘭來到剛才那個攤頭,買我們嚮往已久的蘑菇。攤主告訴我們,他一點沒受損失。他的所有東西還在原地,沒被偷走,也沒被炸掉。我們祝他運氣好,他給了我們優惠價。大家都變得大方了。 「她兒子好聰明呀,』湖蘭說著,指指淡若,「還不到一歲呢,可警報一停,他就曉得不哭了。炸彈落下來的時候,他還以為是打雷呢。他把頭轉過去,等閃電,大家都喊叫著,可他倒拍起手來了。」 胡蘭這麼說淡若,我感到很驕傲。我把他舉到空中,聽他格格的笑聲,「多好的一個小飛行員哪。」 「多乖的孩子哪!』湖蘭說。 「多聰明呀!」 「多聰明呀!」 我們走回家去,一路說著淡若,說著我們的運氣,還有我們在轟炸後的市場上得到的優惠。 那天晚上,我們用豐盛的晚餐和噴香的茶來慶祝第一次轟炸。杜阿姨和傭人們全開懷大笑。當警報拉響的時候,她們在自己待著的地方至少數了十次警報,當說到第十次的時候,這故事變得好笑起來,我們全都笑出了眼淚。 「我剛把馬桶拎到樓梯口,」一個傭人說,「當!當!當!——然後嘭!嘭!嘭!這臭東西撒得滿地都是。」 「你嚇壞了吧?」杜阿姨嚷著,「我當時手裡拿一把菜刀正在追一隻雞呢——過一會雞來追我了!」 胡蘭說,「我們站在那兒,正在爭論該往哪邊跑呢。我告訴你,炸彈就在你頭上,你的腳都不想爭了。」 兩天后,轟炸機又來了。我們再次逃到城門外,然後毛髮無損地回來了,我們感到幸運,但那是另外一種幸運的感覺。晚上我們又慶祝一番,但這次沒上次那麼熱鬧。我們的經歷還是很好笑,但沒笑出眼淚來。 這以後過了幾天,炸彈又落下來了。這次我們沒開玩笑,沒開懷大笑,我們很平靜地聊著。杜阿姨聽說我們一個熟人的太太傷得很重。胡蘭納悶咱們自己的空軍幹嗎不還擊。她希望我們的丈夫們趕快從重慶回來。我提到日本飛機好像總是從東邊過來的,杜阿姨也同意:「老從東面來。」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飛機經常來,一星期大約來三次,總是在早上。我不知道日本人幹嗎選擇早上,好像沒道理。它們好像只為完成任務,早上炸昆明,下午炸重慶。對我們來說,轟炸也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當然,聽到警報聲,我們還是怕的。但現在我們知道先把東西安頓好,記住放的地方,以便今後找得到。杜阿姨則要弄清楚煤爐上正在燒東西的鍋子有沒有拿掉。 「要不然命倒是保住了,回來一看房子燒光了,還有什麼意思?」 胡蘭總是抓起她早就擱在門口的塞滿食物的口袋。淡若伸出雙手撲向我,準備出門。然後我們很快就走,神情嚴肅,好像去參加一個葬禮,一路上希望我們到達時這個葬禮不會變成我們自己的葬禮。 我們有時到北門,有時到南門,有時穿過早就被炸毀的地方,幾幢房屋成了廢墟,周圍所有的屋子仍豎立著,只是草屋頂已經沒了,就像被大風刮走了帽子。 我們一到城門口,立刻就跳進一個坑,或是躲在樹背後。然後就和差不多每天要碰到的同一幫人聊天,互相交換看法,比方哪兒能買到最好的麵條、最好的紗線、最好的咳嗽藥等等。 我總是選對了城門。真的,一星期有三次我們都有可能被炸死。但是那麼多天,炸彈從沒落到我們頭上,連旁邊也沒有。我就想我天生就運氣好,能避開炸彈。我總是選對了大街,選對了門,選對了藏身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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