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七三


  「每年都要發大水,」胡蘭說,「總要淹掉一點,但有一年,洪水就像一隻大茶壺倒翻了。洪水湧出來淹沒了我們的田地,我們沒東西可吃,只能吃幹的高粱餅。也找不到清水把餅蒸得軟一點,我們就這麼幹吃,很難咽下去。我母親分吃東西,先切下一點給男孩子,剩下一半再給女孩子。一天我實在餓壞了,就把整塊餅都偷來,一個人全吃下去了。我母親發現後,就揍我,罵我,『這麼自私!一個人把一塊餅獨吞了。』後來她三天不給我吃東西。我哭得好傷心啊,我的胃痛得好厲害啊——為了啃一塊小小的高粱餅,我的牙都繃斷了。」

  你會想,胡蘭想起自己吃高粱餅的往事,會在那個要飯姑娘的碗裡放幾個硬幣,或給她一點吃的,我就是這麼幹的。我不是說我每次都這樣。可胡蘭一次也沒佈施過。相反,她把更多的東西往自己嘴巴裡塞。她的體重在增加,就像一個人把金子或現錢存進了銀行,以備不時之需那樣。所以我說胡蘭改變了她的人生態度。她本來很大方。可現在,看到別人在受罪,她就想起了過去,想到有一天她還會變成那樣。

  那年夏天,文福和家國到重慶去了。家國說他們去訓練前來保衛新首都的軍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可能要兩三個月。

  我丈夫離開前,吹噓他的任務重要得很,發展無線電通訊,這樣日本飛機來之前空軍和陸軍就都知道了。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心裡就犯嘀咕,空軍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這個老是在撒謊的人呢?我很高興他走了。

  他們一走,胡蘭就擔起心來,聽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一天她說,「聽說日本又要對重慶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轟炸,或許昆明也要遭殃呢。」說完,她開始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她一聽到打雷聲,就跑到外面去望天空,等著看飛機從烏雲中掉下來。

  我告訴她,「你得先聽清楚了,再跑出去看。打雷總是從緬甸那邊的大山傳到西邊來的,而轟炸機總是從北向東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日本人怎麼想的?」她自作聰明地說,「他們的思路和中國人不一樣。」說完她就跑出去看天,好像要找到證據,證明我錯了。

  我記得有一次她又出去看天了。我正在廚房裡給談若洗澡,忽然聽到了她的尖叫聲,「他們來了!我們死定了!」

  我抱起淡若,水濺了我一身。然後沖出屋門,朝她指點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一大群烏鴉飛過,排成戰鬥機的箭狀隊形飛過。

  我松了一口氣,不禁笑了。「是鳥。」我告訴她,「它們只能在我們頭上撒點鳥糞。」

  胡蘭很生氣的樣子。「你幹嗎嘲笑我?」

  「我沒嘲笑你。」

  「我看見你笑了。」

  「我當然笑了。你說我們死定了,我跑出來看我沒死,只看到了鳥,我是笑這個。」

  「哪怕現在看上去,它們也像飛機。你瞧。大家都有眼睛看花的時候。」

  在我眼中,鳥就是鳥。打那時起我就想到,胡蘭的眼睛不大好使。現在她還怪我老是看錯。一開頭,她老是喜歡開這種玩笑。

  一次她的絨線針掉地上了,過了一會她就找不到它了。我幫她找到後,她就笑著說,肯定有個鬼把針吞了,後來又吐出來了。但又有一次她丟了絨線針,她就皺起眉頭說,「肯定是你兒子撿起來,放錯地方了。」

  我就納悶,一個人老是看不清東西,老是看不到自己的錯誤,可怎麼活呀?過後我又想,她幹嗎自己心不在焉反倒要怪我兒子呢?她自己連鳥和飛機都分不清,幹嗎還要指責我呢?第二次,我和胡蘭、淡若去市場,我就把她帶到一個賣眼鏡的地方。

  這是在市場新區開的一家小店。戰爭開始後,這地方生意倒還興隆。小桌子上擺了幾副眼鏡,籃子裡還放著一大疊。店主告訴我們,桌子上的眼鏡,是試鏡用的,看看哪副最合適。

  胡蘭戴上第一副,望望我和淡若,馬上就笑了,「啊,就像在雲端裡走路那樣,頭暈乎乎的。」

  淡若望著胡蘭,不說話,很擔心的樣子。「你不知道阿姨上哪去了?」我說。他朝我笑了,然後一把抓下了胡蘭臉上的眼鏡。

  胡蘭一連試了三副,我們都笑得同樣開心。但她一戴上第四副,就安靜下來了。她不讓淡若把它摘下來。她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把眼鏡取下來,又戴上去。她走到店門口,望望街兩旁的各色各樣的店鋪。「我瞧見了一種好看的圍巾,」她嚷著,「我瞧見了我想買的豆於。」

  店主樂壞了,他告訴胡蘭該從哪只籃子裡面挑。有些是金邊的,有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很便宜的鐵皮做的。我看到有幾副腿掉了,鍍金也磨損了,露出下麵灰不溜秋的金屬。

  「這些眼鏡都是舊的。」我對店主說。

  「當然是舊的,」他說,「如今哪兒弄得到新的?所有的鐵器都用在打仗上了,不要說這些東西了。」他轉過頭去對胡蘭說,「太太,瞧這兒,這一副特別好,英國造的。你戴的這副,便宜是便宜,不過我得老實告訴你,是日本貨。」

  這話對胡蘭和淡若好像沒起什麼作用,他們正忙著在籃子裡東挑西揀的。可我看到籃子裡的眼鏡感到很噁心。胡蘭挑中了一副圓眼鏡,沒有架子,只要夾在鼻子上,把金邊的腿掛在耳朵上就行了。這副眼鏡式樣已經過時了,一點也不好看。我告訴她說你看上去像個有學問的人,她聽了這話好像很開心。

  回家的路上,她不斷地把眼鏡取下來,戴上去,東瞧瞧,西望望。

  「你看見那個了嗎?」她問。

  「一筐紅辣椒。」我回答。

  「你看見那個了嗎?」她指指很遠的路的盡頭。

  「一個賣木炭的。」

  「還有那後面呢?」她好像在測試我的視力似的。

  「一輛軍車,外面站著士兵。」

  她不停地望著市場上的東西,有時戴上眼鏡,有時取下眼鏡。但是我們走近時,我發現淡若的眼睛老盯著那些站在軍車旁的士兵。我覺得很奇怪,一個小孩能看到什麼呢?

  都是些小夥子,從他們穿在身上沒下過水的軍裝來看,他們是新兵。許多人看上去很自豪,很興奮,檢查著新鞋子,他們馬上要登上去的軍車將把他們送到他們無法想像的地方。他們還有著淡若那份年輕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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