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七一


  那天,我就計畫怎樣跟文福講。我不跟他吵,也不指責他,我只要他跟我離婚。當著兩個證人的面寫一張紙,就說我們結束夫妻關係。然後我就帶上淡若和我剩下的陪嫁,搭上向南的火車,到海防上船,趁現在還安全儘快回上海老家去。或許這還不是什麼太丟臉的事。戰爭改變了人們的道德觀念。沒人會問得這麼仔細,為什麼一個女人與丈夫一起出去一年,現在撇下丈夫一個人回來了。我真幸運,敏給了我一個多好的藉口啊!

  文福一回家,我就對他說,「我要帶你去看看湖對面的風景。」這是我們倆用的暗語,隔壁那麼多耳朵在偷聽。

  我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我給他看了我寫的聲明我和他離婚的協議書。我沒加解釋,直截了當就說了,「我要走了。你待在這兒,和她結婚。胡蘭和家國做我們的證人,在這上面簽字。」我就這麼說了,沒大吼,沒發火。

  我以為他該滿意了。我允許他娶她。你知道他怎麼著?他坐下來,看看那份離婚協議。「我不簽,」他平靜地說,「我不提出離婚。」他把協議書撕了,扔進身後的湖裡。我明白,他這麼做並不是說他還愛我,為自己幹下的骯髒事而抱歉。他這樣做是要我明白,究竟誰是老闆。因為他在毀了我的機會後,伸出手指頭指著我,用嘶啞的聲音說,「什麼時候我想休掉你,我會跟你講的。用不著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第二天早上,杜阿姨來向我道喜,告訴我敏已經走了。她聽說她一大早就走了。我聽到這消息真是很難受。我要追上去告訴敏,這不是我幹的。我沒要她走,我沒恨她。我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為她的離開感到難受,同時也出於自私的原因,為我失去了一次機會而感到難受。

  那天下午,胡蘭來告訴我她正在做的一件衣服的式樣。杜阿姨談起了流行性霍亂,難民們全都怕打防疫針,有個人為了錢代二十個人打針,結果收了別人的錢後死了。我坐在椅子上打毛衣,假裝在聽她說。但我實在沒心思聽這些閒聊。我望著留聲機,然後又看見了敏的唱片。最後我高聲說,「這位敏姑娘,留下了不少東西。不知她上哪兒了,想想真難受啊。」

  胡蘭連忙告訴我,謠言傳得有多快。「張太太在菜場裡說,她去了靠近鐵道的那個九龍旅館。」

  第二天我在那地方找到了她,那是個大統鋪,很便宜,只有一張狹窄的大煙床,一塊當桌子的木板。她很安靜,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她為自己引起的麻煩道了歉,感謝我為她帶去了唱片。然後她聳聳肩膀,說,「有時你覺得事情會這樣,可到頭來又是另一種樣子。」

  我問她懷孩子幾個月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這種事嘛,你就不必為我費心了。」

  「這話是我教你的。」我說,「你沒必要用在我身上。」

  我掏出一些錢給她。她說,「已經沒問題了。今天早上我已經把它解決了,很順利,沒出血,一切都很乾淨。」我還是把錢掏出來了。她笑了笑,就收下了,她謝過我,趕緊把它放進一個盒子裡。臨走前,我告訴她我永遠喜歡她的歌唱和舞蹈。

  過了一星期,胡蘭跟我說,「你知道敏這個人的底細嗎?她已經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跟別人說他們是兄妹倆。這麼快!她到底算哪一類姑娘?她到底想勾搭多少人哪?」

  我聽到這消息,並沒有瞧不起敏。當然,她的道德觀念和我的不一樣。可我心想,好了,現在我再不用為她擔心了,她心中的創傷很快就會癒合的。

  所以說實在的,她是個幸運兒。她走了,我還得和文福在一起。有時我在夢想,要換一換該多好。我是敏,我回到了上海,在大世界幹活。同樣地生活,同樣受折磨,一寸一寸把我拉開來,直到我再也認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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