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七〇


  敏閉上了眼睛,嘴張得大大的,真像一個死人。我盯住她扭曲的臉,說,「哎呀,好怕人呀。你每天晚上都得幹這個?」

  她突然張開眼睛,從椅子上跳起來,哈哈大笑。「不過是魔術嘛,難道你看不出來?拖鞋裡的腳、手套裡的手都不是我自己的。箱子後面躲著另外四個姑娘呢,她們每個伸出自己的一隻手或腳,我一叫她們就動起來。明白嗎?我不過是個演員,只要做做表情,張張嘴巴,發發尖叫就行了。」

  我點點頭,還想弄得明白一點。

  「當然,我表演得很不錯。每星期總有一次,觀眾席上要暈倒幾個人。但幹了一段時間後,我就覺得這活兒沒勁了。我尤其討厭,最後我裝死的時候,許多人又是鼓掌啦,又是歡呼啦。」

  她歎了口氣,「我一找到好工作就放棄了。我到『真誠』唱歌去了——你」q道,那可是南京路上有名的大百貨公司。我跟一些姑娘在露天餐廳給客人唱歌。但我才幹了兩個月,打仗了,炸彈落在商場裡,這活也就幹不成了。當時的場面我全看到了。」

  敏一說到這兒,我就明白了,她說的那些炸彈是我們自己的空軍錯投的。

  「呵,你要是在場就好了,」敏說,「我跑到馬路對面另一家百貨商店門口,跟那麼多人擠在一起。從我們站的地方望過去,好幾百人被炸死了,真慘哪。後來來了幾個當官的,叫大家走開。『一切都在控制中!』他們喊道,『沒炸死人!那些屍體?根本不是什麼屍體——不過是男女服裝嘛。』他們就是這麼說的。炸彈扔下來炸死的不過是服裝。」

  敏轉過臉來對我說,「我看到的是一回事,聽到的又是一回事。於是我心想,我該信哪個,是信耳朵呢,還是信眼睛?結果,我只好讓良心來決定。我不想看到那麼多屍體。最好把它想成一場錯覺,就像我在大世界裡表演的魔術。」

  我心想,這敏姑娘倒很像我,看到的是一回事,聽到的又是一回事,我們倆全憑愚蠢的良心作決斷。

  「等一下,」敏說,「我知道有些東西你聽了都不敢相信。」然後,她快步上樓去了。

  過了一會,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張唱片。她搖起了老式唱機,由於搖得太多了,唱針一碰著唱片,音樂就飛快轉起來了。她馬上扭起屁股,打起響指來。「這就是我經常在唱在跳的曲子,」她說,「『真誠』沒炸掉前我就唱這曲子。」

  然後她就又唱又跳,把我當作坐在台下的幾百名觀眾。這是一首美國情歌。我馬上就聽出來,她的嗓音很甜,聽起來好像她的心已經碎過好多次了。中國人喜歡這種唱法。她的雙臂像風中的柳枝,隨著樂曲而拂動,漸漸慢下來,直到樂曲中止。她的表演確實很不錯。

  「起來,懶鬼。」她突然說。又搖了搖唱機,給唱片翻了個面。她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現在我來教你怎麼跳探戈。」

  「我不要學!」我忸怩著。可實際上我心裡很想學。我看過金格·羅格斯和弗雷德·阿斯黛爾的電影。我喜歡金格扭擺身體,滑落地面,然後又翩然躍起的樣子。我喜歡看她輕巧的舞步,像鳥拍翅膀似的。

  但我們沒那樣跳。她往前走,我往後退,先跳快步,後跳慢步。她讓我把頭側到這一邊,然後再側到另一邊,我又是叫呀又是笑呀。那天下午我們就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張唱片。過後她又教我另外幾種舞蹈:一二三步的華爾滋、小步的狐步舞,還有蹦蹦舞。廚師和傭人全上來看我倆跳舞,鼓掌喝彩。

  我也教她一些東西,怎麼寫名字,怎麼補破洞,怎麼說話得體。實際上是她和胡蘭吵了一架,過後她就要我教她學太太的風度。

  胡蘭問敏,在我們家做完客後她打算上哪兒去。敏馬上說,「不關你的事!」整整一個晚上,胡蘭連正眼也沒瞧她,就當沒她這個人。胡蘭鼻子裡還不斷發出擤鼻涕的聲音。我忍不住就問她,「胡蘭,你聞到什麼爛東西了?」

  後來我就對敏說,「要是有人問你問題,你可不能說,『不關你的事』。這種態度不好,聽起來不舒服。」

  「那我該怎麼回答她呢?她問我的時候態度也不見得好呀。」她說。

  「即便這樣,下次她再問你,你就笑著說,『這種事嘛,你就不必為我費心了。』這句話意思跟『不關你的事』一模一樣,但聽上去或許更有分量。」

  她把這話念叨了幾遍。「嗯,這樣聽上去更好,」說著她就大笑起來,「我說話像個太太了。」

  「還有,你笑的時候,」我說,「要用手捂住嘴,這樣你的牙齒就不會露出來了。笑起來像只猢猻不好看,嘴巴裡的東西全露出來了。」

  她又笑了,這次把嘴捂起來了。

  「至於你的藝名嘛,你當演員的時候——我想該叫金嗓子小姐。叫起來好聽,又很有教養。」她點點頭。然後我就教她怎樣寫自己的名字。

  一天,大概是在敏到我們家三四個星期後,杜阿姨路過我的房間,在門口站了好久。她問我身體好不好,我丈夫身體好不好,淡若身體好不好,於是最後我只得請她進屋來喝茶。

  我們在桌邊坐了很久。開頭只是說些客氣話,問問杜阿姨的身體,胡蘭的身體,家國的身體。然後她不說話了,光是很響亮地一口一口地啜著茶。

  「現在我得跟你說些事。」她突然說道,然後歎了一口氣,又不說話了。

  「你可真是個好人哪。」她說了句,又停下來,想一想。

  「你太容易上當了。」她說著又停下了。

  然後她歎道,「哎呀!」她伸出手指點點我,「你呀,太天真,天真到傻乎乎的地步了。你知道你丈夫和這位敏姑娘在幹什麼嗎?」

  我怎麼能承認我早就知道這事了?我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

  杜阿姨又歎了口氣。「看來我只得把真相告訴你了。你大天真了,小人。他們早已勾搭上了。你一出去,他就上她的床。你一睡著,他就上她的床。你一閉上眼睛,她就叉開她的大腿。現在這姑娘已經懷孕了,你還看不出來。她要他娶她做小的。她說他已經答應了。她已經跟大家都說過了,就你還蒙在鼓裡。你打算怎麼辦?等生米煮成熟飯?你是照料自己的孩子,還是照料你丈夫的小老婆的孩子?別犯傻了,小人,睜開眼睛吧!」

  「你跟我講了這些,」我說,「可我又能怎麼辦?我管不了我的丈夫。你知道他的為人。」

  「你管不了你丈夫,但你可以管管那姑娘呀。」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來走了,「我很後悔,不該告訴你這些。但我已經老了,有些事情再不講就要帶到棺材裡去了。」

  杜阿姨一走,我就尋思,這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他們都盼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對敏喊道:「太可恥了!不要臉的東西,滾出我的家門!」

  然後我又想,這也許是件好事。敏懷孕了,我就有理由跟文福說,我得離開他,我要離婚。如果他要娶敏當小老婆,我就告訴他,你可以娶她做太太!這樣大家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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