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六九


  當天下午,我丈夫一回來,我就問他,樓上的姑娘是誰。我沒用憤怒的口氣問,我也沒罵他趁我生孩子的時候,鬼鬼祟祟把一個女人引到家裡來了。我把臉俯向淡若,這樣文福就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了。

  文福幾乎不假思索說,「哦,那個人啊?是我班上一個飛行員的妹妹。因為不能呆在他寢室裡,他就問我可不可以讓她在這兒呆幾天。當然呷,我不好回絕。」

  「那她幹嗎在我們的床上?」我問。

  文福回答,「我也不知道,或許她累了。」我馬上就聽出他在撒謊。要是她真是一個客人,他肯定會暴跳如雷,「哇!在我床上?把她踢出去!」

  開頭我真是氣壞了,他居然在我鼻子底下幹起這種骯髒勾當來了。他把我當一個鄉下傻女人看待!他居然讓他的姘頭穿我的睡衣!

  但我轉念又想,我幹嗎讓他看到我很生氣,好像我在和他吵架似的?我幹嗎在乎他跟她睡覺呢?這樣不更好嗎?說不定他就讓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了。

  所以,最後我用相當友好的口氣說了,「告訴我們的客人,她可以睡到另一個房間的沙發上去。」我說完就背過身去,讓他在一旁發愣。

  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樓,關上了房門。文福很晚才上床,我假裝睡著了。早上,我還閉著眼睛,他躡手躡腳爬起來,進了另一個房間,我假裝還在睡。每天早晚,我都如此。我睡得可真好啊!我不用再擔心他什麼時候會把手伸過來,掰開我的大腿。

  就這樣,我讓一個小老婆進了我們的屋子。當然,我把她介紹給胡蘭和家國的時候不是這麼說的。我說她是個客人,是一個飛行員的妹妹,跟文福說的一模一樣。而那個叫敏的姑娘呢,還真把自己當作一位貴客了!她睡得晚,起得遲,下樓吃好多東西,常常吃兩份,沒等人家請,她自己又給自己添上了。她沒文化,不會看報,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說話粗聲大氣的,親熱得過了頭。

  不久,文福對她的態度差起來了,就像對我一樣,一點也不尊重。她說話的時候,他不睬她。她舉止有點不恰當,他就給她看臉色。所以雖然我從來不有意要這樣,但我開始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我心想,哪種女人會落到這般地步,來給我丈夫當姘頭?他既不動人,又不溫柔。看看他那只耷拉下來的眼睛和滿臉的凶相,哪兒算得上瀟灑?他一天到晚發脾氣。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不過以前在飛行員二班待過罷了,可現在他連這個也不是了。那麼他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呢?——連一個糟糕的婚姻都不能!

  我認定,把她和他勾搭在一起的,不可能是愛情,而是另外的東西:或許她只是在慢慢消磨她的生命,而不想一下子死去。這兒,她有地方好睡,有東西好吃。一切都無所謂。戰爭期間,許多人都這樣,滿懷恐懼,不問原因,絕望地活著。

  我和敏在很多方面有相似之處,臉蛋漂亮,頭腦簡單,意志堅強,骨子裡又膽小。當然,我們的背景不同,毫無共同之處,但實際上,我比她好不了多少。我們全都夢想著未來,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可等它一到,我們又宣稱我們的幸福已成了往事——幸福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

  所以老實說,我並不討厭她,或許還有點喜歡上了她,因為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很好相處。

  儘管她舉止粗魯,甚至有點傻乎乎,可看得出,她倒是非常真誠的。她盛飯總是把自己碗裡的飯堆得高高的,把飯菜的味道誇上了天。她羡慕我的戒指和項鍊,問我是不是純金做的。她說我的衣服很漂亮——值多少錢哪?她不像有些人,問這些問題的目的是希望以後給他們一點讚美過的東西作回報。

  還有,她從不發牢騷,從不使喚傭人,不像胡蘭。哪怕為她做了一點點小事,她都要感謝她們。淡若哭的時候,她就主動去抱他。她用自己滿口的北方土話跟他說話。文福不在家的時候,她就跟我講所有那些正經姑娘不願談的事情——舊日的男友啦,舞會啦,上海的夜總會啦,其中有幾個她還進去幹過活呢。我承認,我喜歡聽她說話,我喜歡看她說話時眼珠子滴溜溜轉,手舞足蹈的神態,就像演戲似的。

  在和我們一起已經住了差不多兩星期後,一天她告訴我,「我是個歌手,也會跳舞。總有一天,我要當個電影演員。」

  我覺得她簡直是在做夢。「那麼你給自己起個什麼樣的藝名呢?」我出於客氣而問道。我知道許多演員都有藝名,像蝴蝶啦,梁鶯啦,都是我崇拜的演員。

  「現在還不知道,」她說著,笑了,「但不用我在上海時人家給起的名字。我在大世界幹活那會兒,大家都叫我橡皮仙女。大世界,你知道這地方嗎?」

  我點點頭。有一次我和花生偶然聽叔叔和他的朋友們在走廊裡提起過這個地方。這是一個有拱廊的娛樂場所,設在法租界裡面,是一個專供洋人享樂的地方,對女人來說是一個非常下流、危險的地方。叔叔說,裡面全是希奇古怪的東西:畸形的男人和漂亮的姑娘一起玩遊戲,動物和雜技演員一起在空中翻跟鬥。各種各樣過時的迷信都變成了表演。有身份的中國人是不去那兒的,叔叔指責這地方使洋人對中國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看法,好像所有的中國人都抽大煙,敬鬼神,所有的姑娘在自己家裡都光著上身,一面倒茶,一面唱歌跳舞。現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居然真的在那兒幹過活!

  敏站起來,走到房間對面,「我的表演很通俗。我出場時戴很重的頭飾,披一件古式的長袍,像個仙女,我的胳膊上綴滿各種各樣的東西。」她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然後一個法國人,我的老闆,就出場了。他頭戴一頂圓圓的學士帽,穿一身學士裝。他的眼睛眨巴著,就像洋人常常模仿中國人的那種樣子,難看死了。他的臉上粘了絡腮鬍子,一直拖到膝蓋,像老鼠尾巴似的。」

  敏慢慢走到房間另一頭,摸著她想像中的鬍子。「呵,小妞,」她模仿著老頭的口氣,「長壽的秘方在哪兒?快說出來吧。不說?那好,我要把它從你口中一點點榨出來。」

  敏慢慢脫掉她想像中的長袍,先脫一個袖子再脫另一個。「我光穿緊身衣和超短裙,一直裁到這兒,膝蓋以上。我的大腿和胳膊上塗了一層粉,白得像石灰。我穿一雙大紅拖鞋,戴一副黑手套。」她絞著雙手。

  這種事光想想就夠嚇人的。什麼樣的姑娘敢在洋人面前穿那麼短的衣服?

  「然後,那法國人就把我拖進一個魔術箱,這箱子是用木頭特製的,像監獄裡的籠子,有這個房間那麼大。大家親眼看見他把我的頭塞進洞裡,把手腳一段段切開,丟到箱子角落裡。」她指指牆角。

  敏坐到椅子上繼續表演。「從觀眾席上望過來,我的腦袋、雙手、雙腳全露在外面。我搖搖腦袋,動動手腳,發出可憐的哭聲,『饒了我吧,求求你,別折磨我了。』然後我望望觀眾,請求他們,『救救我!救救我!』我表演得很不錯,我能用法語、德語、英語、p語說這話。有時觀眾們情緒激動起來,要那個法國人把我放了。但更多時候男人們會喊:『快,快,讓她叫呀!』

  「然後一個男的挾一把小提琴上臺,奏起了緊張的音樂,觀眾全往前靠上來了,那法國人就拉箱子旁的一根繩子,我的手腳就一段段地被拉開來了。」

  敏就在房間裡把手伸開來,把腳也伸開來,這樣她就只有屁股還坐在椅子上。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露出恐怖的神情。我也被她弄得恐怖起來了。

  「我發出的尖叫聲越來越響,」她輕輕地說,「小提琴的聲音也越來越尖,直到我的手腳被扯到箱子的四個角落——離我的腦袋足足有十二英尺,還在痛苦地掙扎。最後,我哭著用一種嘶啞的嗓音對他說,『我告訴你!我說了吧!』那法國人就摸摸他的鬍子說,『是什麼樣的?什麼是長壽秘方?』」

  敏閉上了眼睛,她的腦袋前後扭動著。「最後,」她用一種很慢很痛苦的聲音說,「我吐出了那個字。『慈悲!』我喊道,用p是你永遠也不會有的東西!』然後我就全身癱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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