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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第十六章 大世界

  要是我有本事不讓另一個孩子出生,那我肯定就這麼做了。但怡苦死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所以我明知他的命運會很不好,也只能讓這個孩子出世。不管生下來是男是女,我都要給他起名為淡若——「無動於衷」——一個很好的佛家名字,好像這孩子這輩子永遠不與塵世的一切發生關係,連他自己的母親在內。

  孩子出生前我就是這麼想的。但隨即,淡若來了。胡蘭望著他,說,「呵,他長得跟他爸爸一模一樣。」文福樂得咧開了大嘴。我馬上想為我的孩子而鬥爭,保衛他免受這種詛咒。

  大家一走,我就仔細打量起淡若熟睡的小臉蛋來。他的頭髮筆直地豎著,像剛長出的青草。我伸出手掌撫摸著他柔軟的頭髮。過了一會,他張開了眼睛,沒有全部張開,只稍稍張開了一點。好像不喜歡這世界上的光明似的,他望望我,皺起了眉頭,不是文福的那種凶相,而是一種擔心的神情。他在我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擔心。

  所以你瞧,我馬上就愛上了淡若,儘管我竭力想不愛他。我心中湧上了一種感情,要保護一個如此信賴你的人,找回一點你自己的天真。

  我在醫院裡待了五天,文福只來看過兩次,每次他都說他剛接手新工作,很忙。家國在空軍司令部裡給他安排了一個職位,訓練他搞無線電聯絡。

  當醫生告訴我準備出院時,我沒等晚上文福來接我,就叫奶媽收拾好東西,去找車。兩個鐘頭後,就到家了。

  時間還是下午。胡蘭家的門關著。我叫奶媽上樓把淡若放在搖籃裡,我自己在樓下問廚師家裡有些什麼吃的,然後吩咐他準備做晚飯。我剛想上樓,奶媽下來了,悄悄對我說,「呵,太太,樓上有鬼。」

  每當傭人告訴你有鬼時,就是說出麻煩事了,她們又不好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我叫奶媽進廚房去,然後我就到自己的房間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一眼就看見一個年輕姑娘躺在我的床上,身上穿著我的睡衣,正在打盹!我連忙關上門,站在走廊上,心想這是怎麼回事。文福怎麼能當著大家的面把女人帶到我們家裡來!我下樓,敲開了胡蘭家的門。

  「嗨,瞧你,已經回來了?」她說,「小寶寶在哪兒,睡了?請進,請進。你得見見我老家來的人。」她沒提起睡在我房間裡的那個女人。

  於是我又見到了一個女人。她坐在沙發上,臉和手都很黑,龜裂了,就像烤焦的泥土那樣。胡蘭把她介紹給我,說這是她的阿姨,名叫杜琴,是從北邊來的。乍看上去,她好像已經有九十歲了。但我後來才知道她五十歲還不到。

  猜猜這女人是誰?杜阿姨!對了,就是你的杜姨婆!我就是在那時認識她的。

  「從你們那兒到這裡要多少天哪?」我客氣地問。

  杜阿姨大笑起來,好像我在開玩笑似的。「不是幾天,也不是幾個月,——走了七年多了,從熱河出發,就是北平再往北。」她的神色既柔和,又悲傷。她拍拍胡蘭的手,「哎!正是你叔叔去世的那個時候。他真是個好男人呀!死得早倒也好,沒見咱們的村子都變成個啥樣子喲!」

  胡蘭點點頭,杜阿姨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他死的時候,小日本還沒從滿洲國下來,把什麼都管起來——地上該種什麼糧,集市上該賣什麼價,報上該怎麼說,連一隻母雞該生多少蛋也要管——什麼都管!你想不出有多糟。當然囉,這種事還沒發生,我和我女兒就逃出來了。我只是最近才聽說的。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想起來了,我在昆明還有個侄女呢!」她朝胡蘭笑了。胡蘭給她續了水。

  杜姨婆一提起她的女兒,我忽然就想到了那個躺在我床上的姑娘。我放下心來,氣也全消了。「您老好運氣哪,還來得及逃出來。」我說。

  「那是因為我男人一死,我就無依無靠了,」杜阿姨說,「我把家裡的東西全賣了。幹嗎還把土地留下來,讓小日本搶得一乾二淨呢?我把所有的錢換了四根小金條。我把這東西全花在路上了,先是乘火車,然後坐輪船,再是坐卡車,最後瞧——用鞋子!」

  她著了一雙很厚實的黑布鞋,就是傳教士常穿的那種。「你真該瞧瞧那路!」她說,「有些地方,造得很快,光靠雙手在加寬。另一些地方呢,又在用炸藥炸路,免得小日本進來。路上就像城裡一樣,擠滿了人,窮人和富人全一樣,全都想離開,從這兒遷到那兒去。」

  她說著這些話,我又想起了那個躺在我床上的年輕姑娘,走了那麼遠的路,她肯定是累了。當然我也有點納悶,胡蘭幹嗎讓她睡在我的床上?幹嗎不讓她睡在自己床上?但我不敢問,問這種問題是不禮貌的。

  出於禮貌又聊了一會天后,我找了個藉口說,得照看孩子去了。

  「那個小寶寶!」胡蘭忽然想起來了,她轉向杜阿姨,「可像他父親啦。」

  「不那麼像。」我說。

  「眼睛鼻子都很像,腦袋的樣子也很像。」胡蘭堅持說。

  我就邀請杜阿姨自己去看。上樓的時候,我把孩子的名字告訴了她,還跟她講了他有多重,他的脖子有多壯實,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是怎樣把尿撒在醫生手上的,這都是奶媽告訴我的。我們倆就這樣說笑著,上了樓。我們肯定吵醒了那個睡在我房間裡的姑娘。她開了門,露出一張還沒睡醒的臉,一見我們,臉登時紅了,一副尷尬相。她又關上了門。我就等著杜阿姨說,「呵,這是我女兒。」

  但恰恰相反,胡蘭問,「這是誰?」杜阿姨也問,「她病了嗎,大白天睡這麼晚?」

  我告訴你,我當時差一點就摔倒在樓梯上!杜阿姨和胡蘭看著我,還在等我回答呢。「一個客人。」我說。我當時能想到的就是這句話。

  我後來才知道,杜阿姨的女兒參加了越南共產黨。杜阿姨對她女兒的選擇既沒同意,也沒反對。她說,「至於說我自己,我已經穿慣了舊衣服,已經改不了啦,接受不了別人的新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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