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六七


  「那麼中國只要多印點鈔票好了,」文福說著,露出他那種樣樣精通的神態,我明白他是要殺殺那官員的威風,「給大家多發點錢不就得了。發得多就花得多,花得多就掙得多。最好是叫外國佬多給點錢。」

  家國搖搖頭,「餿主意。中國的麻煩一開頭就是外國勢力造成的,把我們弄得四分五裂,沒力量團結起來抗戰。」

  「所以外國佬得付錢給我們,」文福堅持說,「清除他們造成的垃圾。要他們出足夠的錢來打贏這場戰爭。」

  那位官員笑起來了。他把頭轉向我,朝文福豎起大拇指,「嗯,蔣介石夫人,你丈夫終於知道怎麼解決我們的所有問題了。很簡單,要外國援助。嗨,羅斯福先生,邱吉爾先生,這是我的討飯碗,給我一億美元吧。」

  我覺得這官員很粗魯。但我也笑了,只不過出於禮貌。我知道文福不高興,所以我就儘量激發他的幽默感。我笑著說,「你需要一個大碗。」這可就犯了一個大錯。

  文福的臉紅了。「或許我該給你一個大碗,讓你去討飯,」他生氣地說,「怎麼樣?」大家一下子都靜下來了,面面相覷。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

  忽然,怡苦口裡哼著一支歌,搖搖晃晃走過來了。她把自己的手伸在眼前,用她的小嗓子唱著,然後又換了種又粗又高的聲音,說了她平時常在學說的那句話。

  官員的太太沖上去,摸摸怡苦的額頭,「嗨,你的孩子怎麼了?她病了嗎?」

  這使得文福更生氣了。「怡苦!」他吼道,在她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停下來!傻丫頭,別出聲!」

  怡苦的身體搖擺得更快了,嘴裡唱著這些吼叫。「怡苦!停下來!傻丫頭!」我擔心地聽著。

  官員和他的太太趕緊走了,家國和胡蘭也回到自己房間打盹去了,房間裡只剩下我們自己幾個。文福不斷地吼著,說我不配當母親,沒管教好怡苦當個聽話的女兒。我感到肚子難受,非常難受,我想這是因為我像那位官員的太太那樣,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怡苦的這副樣子。

  但第二天早上,我的肚子更加難受了。我以為是頭一天吃的東西的緣故,於是我對自己說,呵,但願胡蘭不從緬甸人那兒買便宜貨。那些人有許多髒習慣——用他們的糞便做肥料澆瓜果蔬菜,把他們自己身上的病菌,霍亂、痢疾、猩紅熱都傳播開來了。正當我在擔心這些病的時候,我發現怡苦也病了。她不哭,整天昏昏欲睡,所以我怎麼會知道她得了什麼病呢?

  但當天下午,她就開始拉肚子。到傍晚,還是沒停,她不吃飯也不喝水。文福上朋友家打麻將去了。她的眼睛還微微睜著,但好像已經看不見東西了。

  我真傻呀!我對胡蘭說,「我看得趕緊把她送醫院,你說呢?」

  我幹嗎非得問胡蘭?我應該馬上送怡苦上醫院。但我相信胡蘭,當時她說,「你得先問問醫生,得到他的允許,不能自己跑到醫院去。」

  我記得醫生和文福在同一個地方打麻將,那屋子離我們住的地方大約要走一刻鐘,我拔腿就跑。

  我一進屋就走到文福身邊悄悄說,「你女兒病了,我們需要醫生,這樣我們就可以帶她上醫院。」

  他像沒聽到我似的,只管自己出牌。醫生和文福坐在同一張牌桌上,看看我,問「怎麼回事?」我又重複了一遍剛說過的話,告訴他怡苦病得不輕。

  「她拉肚子很久,人變得很虛弱,呼吸有點困難,眼睛也由於發高燒而陷進去了。我很怕。」我說。其他男人都停止了聊天。醫生站起來了,「我這就去。」

  文福跳起來了。「打!接著打!我太太總愛大驚小怪。」他笑著說,「看到一個螞蟻,她就當作大象,孩子一打噴嚏,她就以為得了肺炎。坐下,坐下,接著打。」

  我沒有走,醫生也站著。「這次是真的,不是大驚小怪。」我平靜地說,「她可能會死。」

  文福見我竟敢當面頂撞他,大為光火。「她死了我也不管!」他吼道。他坐下,又摸了一張牌。「嗯,她就是想趕在我輸光前,把我拉回去。」他說著,發出一陣大笑。

  其他男人緊張地笑了笑,然後重新開始打牌。醫生也坐下了。

  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我一點兒也沒誇大。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她死了,我也不管。這是他的原話,那些人全都聽到了。我就站在那兒,嘴張得大大的,心裡想,他從哪兒得到控制這些人的權力?他憑什麼使他們都怕他?

  我趕緊跑回家。「沒用。」我對胡蘭說,「醫生不願去。」

  又過了一個鐘頭,我和胡蘭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的,打來清水為怡苦洗澡,強迫她喝水。但怡苦什麼也不喝,只把頭別轉去。

  大約又過了一個鐘頭,她的小身體開始發抖,然後伸得筆直,接著又發抖。我把她抱起來,下了樓,出了門,跌跌撞撞地摸到黑路上,胡蘭跟在我後面。

  他們還在那兒玩呀,笑呀,喝呀,抽呀。

  「你瞧!你瞧!」我大聲喊著我的丈夫,給他看怡苦。這時所有的男人全都停止了玩樂,站起來了。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怡苦的身子在空氣中抽搐著,想從我懷中跳出來。醫生趕緊向我們走來。

  「你這個傻婆娘!」文福連吼帶罵,「你幹嗎不告訴我她病成這個樣子了?你算個什麼母親?」

  他做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房間裡也沒一個人出來說,「你撒謊,剛剛一個鐘頭前,她告訴過你。」醫生說,「快,快。誰有車?」

  到醫院去的路上,文福還是不停地罵我。我不記得他罵我什麼了,我根本就沒聽,我抱著怡苦,把她緊緊貼在懷裡。我想讓她的身子安靜下來,想把她留住,可我知道已經沒指望了。

  「現在你要離開我了,」我說,「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啊?」我悲痛得快要瘋了。

  這時我見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打她懂事後,或許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看我,她的目光那麼清澈,好像終於看到了我。

  我以為,這只是因為她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可這時我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清澈,她不哭也不笑,她沒把頭轉過去。她望著我,聽我說話。我聽人家說過,孩子臨死前,他們會好像過完整整一輩子似的。他們理解自己的一生,不管它是如何短促。從她的眼中,我感到她正在告訴我,「這就是我短促的一生,比起長長的一輩子來,它既不更壞,也不更好。我認命了,我不怪誰。」

  早上,我眼睜睜地看著怡苦死了。文福在聽到醫生說「沒希望了,太晚了」後,就回家去了。但我還在病房裡陪著她。

  我想起了我做錯的所有事情,我沒把她保護好,我欺騙了她,說她會過上好日子。我眼看著她從我身邊滑走,變得越來越小。我跟她說我對不起她。然後她伸直她那芭蕾舞演員般的腳尖就走了。我沒哭,我沒有眼淚,沒有知覺。

  我把她抱起來。我知道我再也不必騙她了。「還是這樣好,小寶貝。」我對她說,「你自由了,還是這樣好。」

  告訴我,要是你眼睜睜看著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自己的孩子身上,你能寬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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