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六六


  過了幾星期,我聽說那姑娘死了。是胡蘭告訴我的,當時我正在給怡苦餵奶。她說那姑娘去了另一戶人家幹活。一天早上,那姑娘發現自己懷上孩子了,就用了農村裡的老辦法,她從掃把裡抽出帚條來,捅進自己的子宮裡,結果就開始出血,可這血一出就止不住了。

  「真傻呀,用帚條這類東西,」胡蘭說,「用她的那戶人家——啊喲!——氣得要命,因為她給他們帶了一個鬼來。幸虧她沒死在我們這幢屋子裡。」

  胡蘭這麼說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所有的耳光全打在我臉上,這房間裡的人全都瞧不起我,全都說是我的錯。我仿佛看見那姑娘躺在地上,血流遍地,人們悼念她,只是因為她身後還留下了一大堆骯髒的東西。

  當然,胡蘭不知道是文福作的孽。不過也許她是知道的,可她什麼也沒說。還有,她怎麼能這麼想!指責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保姆,慶倖自己趕在她變成鬼以前把她弄走了。她幹嗎不想想自己的親姐姐,不也是這麼死的嗎?我感到很難過,因為我跟胡蘭幾乎沒什麼兩樣,沒一點同情心,只為自己避開麻煩而松了一口氣。

  胡蘭一走,我就抱起怡苦,上了樓。我對她說,「不要像我,你看我多沒用,千萬不要像我。」

  那天晚上文福回家來,我第一次向他發了火。我等著,直到他晚飯吃完,夜茶喝完,紙牌打完,聊天聊完,笑鬧笑完,等我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我才對他說,「那個小保姆,你記得的,她今天死了。」

  文福脫下他的皮鞋,「我的拖鞋到哪兒去了?」

  我聽到胡蘭和家國還在樓下廚房裡聊天,就關上房門,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我的喉嚨響了一點,「那個小保姆死了。」他還是問他的拖鞋,我就加了一句,「她死是因為想把你的孽種弄下來,你這頭豬!」

  他站起來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誰和你嚼舌頭了?」他說。他把身子靠過來,一隻眼睛耷拉著,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我沒避開他的眼睛,我也盯住他,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感情,就像手中握有一種秘密武器。

  突然,——嘩——他推翻椅子,沖我吼道,「你算老幾,也來指責我?」

  這時隔壁房間裡,怡苦哭起來了,哭得令人膽寒。我拔腿就向她的房間沖去,但文福把我喝住,我沒睬他。我進了她的房間,看到她正從搖籃裡站起來,伸出一個胳膊想尋求安慰。我把她抱起來,哄她。文福跟在我後面,還是吼叫著,摔打著房間裡的東西,可我不怕,這次他嚇不倒我。我把怡苦放回搖籃。

  「我什麼都知道!」我也吼道,「你把這姑娘推倒在地,你毀了她的生活。誰知道你另外還搞過多少女人?我明白告訴你,你到別處幹你的骯髒勾當去,到大街上去,我管不著,可不要在我的床上幹。」

  他揚起了拳頭,我沒避開,也沒用手捂住臉。「打呀,打呀,我還是那句話!」我吼道,「英雄,大英雄!你只能嚇嚇毛孩子。」

  他一時竟呆住了。他看看怡苦站在我背後的搖籃裡哇哇大哭,他放下了手,快步走向搖籃。我還以為他為自己惹她哭喊而難受呢,沒想到,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便打了她一個耳光——啪——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頓時,她半邊臉都紅了。「別吵!」他吼道。

  她的眼睛閉起來了,她的嘴巴張著,但沒發出聲音來,她喘不過氣來了。多痛苦啊!我現在仿佛還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那一記耳光比打在我臉上還要痛啊。

  我沖向信苦,但文福把我推開,我摔倒了。這時我又聽見了她的哭聲,她終於喘過氣來了!她哭得更響了,聲音更尖了。啪,文福又打了她一下——啪——一下,又一下。這時我勉強掙扎著爬起來,看到怡苦縮成了一團,發出了小動物般的聲音。於是我哭了,我哀求文福,「原諒我!都是我不好!原諒我吧!」

  打那以後,怡苦一見她父親進屋,就像第一次那樣躺下縮成一團,她吮吸著自己的手指頭,發出很小的聲音。真的,才六個月大,她已經學會不哭了。你想像得到嗎?一個連爬都還沒學會的孩子,已經學會怕了?

  她變成一個古怪的孩子。她從不看人的臉,她把自己的半邊頭髮拉出來,用頭撞牆,她在自己的眼前晃著自己的手,然後大笑。當她開始學走路的時候,她踮起腳尖,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她能踮起腳尖穿過整個房間,好像每一步都能飛起來似的,但只要一見她父親進屋,她馬上就倒在地上,就像還是個嬰兒似的。她不哭,不說話,只張張嘴巴,好像一個幽靈似的。

  她的嗓子能提得很高,又能降得很低,音色很美,發出我經常叫她的聲音,「怡苦,看著我,看著我。」然後她的嗓子就會變得很粗,發出像文福那樣的低沉的吼聲,「怡苦,小傻瓜,滾開!」她唯一學會發的音就這些。

  她一直就這麼怪。我很擔心,非常擔心。但胡蘭告訴我,「等她大起來,就會變的。她現在不過是因為緊張,大家都是這樣的,等戰爭一結束,她就會好的。等著瞧吧。」

  我很願意相信她。幹嗎不呢?我從來沒養過孩子,我無法想像我的孩子會有精神病。我一直在想戰爭快結束了吧,到那時怡苦就會好了。我相信這個,一個希望引出另一個希望。

  按說雙七是個吉利的日子,但結果卻成了令人難過和悔恨的一天。這時我又懷了一個孩子,已經有六七個月了。怡苦差不多有十七個月大了,所以肯定已經到了1940年,那一年夏天出奇地熱,人人都感到心情煩躁。

  那天我們聽說,英國人為了使日本人高興而關閉了緬甸公路。那天家國邀請了一個管鐵路的官員來吃中飯,以便討論通過其他途徑運送給養的問題。那天胡蘭從市場買回許多菜,發現價格都很不合算。

  那個官員把他的太太也帶來共進午餐,這個女人說話的腔調使我想起了老阿嬸,她說,「呵,你不應該吃辣的東西,要不然,你生出來的孩子脾氣不好。」然後她就身體力行,又要了一份我最喜歡吃的辣醬面,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得精光。

  大家吃完後,我還在用剩菜剩飯喂怡苦。家國、文福和那個當官的一面喝著威士卡,一面談著錢貶值的問題。胡蘭給自己打著扇子,眼睛已經眯起來打瞌睡了。

  「每況愈下,每況愈下呀,」那個官員用相當權威的口氣說道,「去年的錢到今年就貶值了一半。憑這個就知道能不能打贏這場戰爭了,看看錢就行了,敵人只要控制了錢就控制了我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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