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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十五章 老虎頭上的跳蚤

  你父親生前曾作過一個佈道詞,題目叫「耶穌寬恕,你能嗎?」我很喜歡這個佈道詞,它使我的心情變得平和,消除我的惱怒。

  我還記得剛好在聽過這個佈道詞後,我在那個義大利人開的電料商店裡買了一個小燈泡,買回來發現是早已燒壞的,就問他退錢。他對我很凶,沖我大發雷霆,假裝聽不懂我的話。我的英語不夠好,所以錢沒退成。

  我氣得要命,但後來我就對自己說,寬恕,寬恕。我想起了你父親說的話,讓耶穌從十字架上流下的眼淚洗掉我的所有憤怒。還真管用,我不再生氣了。

  於是我竭力告訴電料商店的那個男人,我是怎麼把一個小燈泡插進燈頭中的。他馬上打斷了我,說,「你買了燈泡,自己打破了。」

  我又氣起來了。我對自己說,寬恕,寬恕。又管用了,我不生氣了。但這時,那男人說,「夫人,我得照看生意去了。」我說,「你不該有生意!」我讓火發出來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寬恕,可這男人一點也不接受!他算老幾,也配對我說東道西?他的英語也好不到哪兒去,滿口義大利腔。

  所以你瞧,我就是這麼個人,很容易生氣,很難寬恕。我想這都是文福的緣故,我永遠也不會寬恕他。因為那次車禍我不能原諒他,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我不能原諒他。我幹嗎非得原諒他?

  我只是感到有點難過,也許你父親會覺得我心胸不夠寬大。

  但我轉念又想,耶穌一出生,就已經是上帝的兒子了。我是一個出了醜聞而跑掉的人的女兒。耶穌受難的時候,人人都崇拜他。可沒人因為我跟文福生活在一起而崇拜我。我就像那個灶神的妻子,沒人崇拜她,他把所有的藉口,所有的信任都帶走了,而她卻被人忘了。

  大約就在文福出車禍一年後,1939年初,我又回到那同一家醫院,這次我又生了一個孩子。是胡蘭陪我去的。她看我從私房錢裡掏出一百元,租了一間高級的單人病房,那時這可是一大筆錢,相當於今天的一兩千美元哩。

  文福過了兩天才來看我。那時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又是個女兒。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就在我的身旁。她一開口哭,我也哭了。她一睜開眼睛,我希望她喜歡她看到的一切,她的微笑著的新母親。她一打哈欠,我就跟她說,「呵,你多聰明呀,這麼快就學說話了。」

  文福來看我的時候,喝醉了酒,兩眼紅紅的。他穿著空軍制服,身上的酒氣彌漫了整個房間。孩子正睡著。他費力地看看她的臉蛋,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笑著說,「我的小東西,我的小東西。」他想掰開她捏緊的小手。

  「呵,她長得多醜啊!」他開玩笑說,「頭圓得像和尚,身子胖得像頭豬。我怎麼會生下這麼個醜東西?又那麼懶。醒醒,你這個小菩薩。」從他眉飛色舞的樣子看來,他心情很好,居然想討好自己的女兒!

  然後他就用因酒醉而搖晃的雙手把她抱起來。孩子晃著小手,哭起來了。他把她放在胳膊上拋上去又拋下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怎麼回事?」他說,「到底怎麼回事?」

  「輕一點,輕一點。」我對他說,可他不聽。他把她舉起來又放下,好像她是一架小飛機似的。他給她唱一支很響亮的祝酒歌。她還是哭個不停。

  我伸出手去,他把她放開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安靜下來了。這時我看到了文福的臉,他臉上高興的笑意不見了,他在生氣,好像這孩子侮辱了他,好像這個生下才一天的孩子已經會挑選要誰來寵她似的。我心想,什麼樣的人會責備一個嬰兒呢?什麼樣的人總是把自己放在首位,甚至放在自己孩子前面呢?

  這時護士進來了,遞給我一些藥。文福馬上跟她說他想吃東西:一碗牛排面,要熱的。他訂了這東西,要快,就像一個顧客進了飯店。他告訴她肉的分量要足,他去飯店的時候老是這麼說的。他還告訴她來一瓶好酒,不要本地產的白酒,要最好的。

  他還沒說完,護士就打斷了他:「對不起,我們不給陪客提供食物,只為病人提供。」

  文福一時竟呆住了。然後他就用他的拳頭猛敲牆壁。「虧你還有兩隻眼睛!」他指著自己那只因車禍而睜不開的眼睛,沖護士大吼道,「沒見我是戰鬥英雄嗎?」

  我想告訴護士,他不是英雄!他的眼睛不是在戰鬥中弄瞎的,恰恰相反。但護士已經離開了房間。

  這時我犯了個大錯誤,我跟文福說別胡鬧了。實際上我沒說「胡鬧」這個詞,我從來不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對我丈夫說話,所以我說的或許是「她們夠忙的了」。

  文福見我為她們說話,氣生得更大了。他破口大駡這個醫院,嗓子提得很高。我求他冷靜一下。「看在孩子分上,」我說,「孩子剛生下,不應該聽到這種話。」可孩子已經哭起來了,文福這才停止他的吼叫。他兩眼盯著女兒,對她的重新哭喊很生氣。然後他就走了。

  好了,我想,他走了。不到五分鐘,護士逃進了我的房間,嚇得渾身發抖,「這男的是你丈夫嗎?怎麼像瘋子似的?」

  然後她告訴我,文福下樓後進了醫院的廚房。他把廚師全推出了廚房。他拿起一把大菜刀,就是你用來斬骨頭的那種,然後——哇!對準桌子、牆壁、椅子亂砍亂斬。他把盆盆碗碗全都踢翻,他聞了每只鍋子,把裡面的東西全臭駡了一通,把他們正在做的菜肴全倒掉了。最後,當刀刃卷口了,他還威脅所有在門口張望的廚師和幫手:「誰要說出去,我就回來把誰的腦瓜劈成兩半。」

  我聽到這裡,真是無地自容啊。我想不出任何藉口來為他開脫。我只能請護士原諒我給醫院帶來這麼多麻煩。我保證再多付一百元來賠償他們的損失,我保證以後親自向廚房全體工作人員道歉。

  護士走後,我尋思她向我提出的問題:這個瘋子怎麼會成為我的丈夫?這次我沒有怪自己嫁給了他,只怪他的母親!——生下了這麼個兒子,從小對他百依百順,好像她是他的傭人似的;總是把丈夫和兒子放在首位,還要我把粘在公公鬍子上的殘渣剩飯弄乾淨後才能吃飯;縱容她的兒子越來越凶,就像奇怪的食欲越來越大,老是渴望填飽他的權力胃口。

  也許這是不對的,因為我自己的痛苦而責備另一個女人。但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從來不會責備男人,或男人控制的社會;也不會責備孔夫子,那個造成這種社會的可怕的男人。只能責備另一個比我更膽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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