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六二


  過了幾天,在肯定文福還活著後,家國到醫院裡來說,「雯雯啊,我不得不把壞消息告訴你。」

  我不動聲色地聽了一切,沒有哭出來。那天下午,家國告訴我,他可能不得不開除文福,可能還要送他去坐牢。他告訴我,我丈夫沒有獲得批准,擅自開吉普車。他買通了一個駕駛員,那個人現在正在受罰。他不是因為輪子壞了才翻車的,而是開得太快,差一點撞到一輛迎面過來的卡車上,他一個急轉彎,車就翻倒了。然後我又聽家國提起了一個姑娘。誰知道這姑娘是怎麼坐進他的吉普車的?不管怎麼說,那姑娘被壓在車底下,當場死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我丈夫在和別的女人鬼混,後來我才知道她不是第一個。但當時我還不敢相信。或許文福到睡美人山是去看莫愁的墓,或許那姑娘坐進吉普是為了給他帶路,或許他只是由於心腸好,因為他看到她很可憐,或許她根本就沒和文福在一起,也許她正好站在他出事的山坡上,所以就被壓死了。

  當然,這些藉口都不能使我放下心來,相反,我好像看到文福沿著彎曲的公路在開車,一面吻著一個像花生那樣的姑娘。他給她唱歌劇中的片斷,兩人大笑著,他開上開下,開上開下,就像在雲間游泳。

  我第二次去看文福的時候,心裡還在想著這事。他的臉不像上次那麼腫了,他睡著了。我想搖醒他,我想問他,「你幹嗎要這樣?現在你就要坐牢去了,我們全家都要遭殃了。」但我正這麼想的時候,他突然呻吟起來了,他發出的聲音是那麼可怕,使我的心都痛起來了。於是我摸摸他的額頭,在他還沒有機會說聲對不起的時候,我就原諒了他。

  文福終於醒來了,他顯得很煩躁,很虛弱。他對一切都不滿:床太硬,伙食太糟,傷口又痛,護士的態度又不好,醫生又是慢條斯理的。大家都竭力安慰他。當時我以為不是車禍使他變了,只因為他還在忍受痛苦,所以才變得那麼難對付。

  可隨後他的體力恢復了,而脾氣卻變得很暴躁。他把食物扔向護士頭上,罵她們是婊子。罵醫生全是傻瓜,不應該在一條死狗身上花力氣。他把便盆扔到那個把他救活過來的醫生身上。他不肯吃藥,當四個護士按住他,硬要他吃的時候,沒料到他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把一個護士打翻在地,把她的門牙都打掉了。

  一天晚上,他伸出手去摸一個護士的乳房。第二天晚上,她們換了一個老年護士,可他不管,照樣去摸她的乳房。

  不久誰也不肯來照顧他了。我覺得真丟人哪。他傷勢好起來了,可他的脾氣更暴躁了。醫生說他還很虛弱,不能出院。他的一隻眼睛還看不見。他們把他綁在床上,要我叫自己的丈夫規矩點。

  每天我不得不聽他的哀求,要我放了他。他要我爬進床去和他一起睡,要我脫掉衣服。當我不願幹這些事時,他就提高嗓門罵我。他罵我和別的飛行員睡覺,他說得那麼響,連走廊裡的人都聽見了。

  我竭力保持對他的同情,竭力說服自己,是傷口使他痛得受不了,他才變成這樣的。可我心裡又暗暗想,文福馬上要進監獄了,我已經想好了,一旦不需要再照顧他,就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但他沒進監獄,家國沒給他任何罪名就了結了這個案子。我後來才知道,是胡蘭叫他不要這麼做的。她後來告訴我,她是為我考慮才這麼做的。

  「你要是判了丈夫,也等於判了太太。」她說,「我是這麼對他說的。」

  我說了許多感謝她的話,我告訴她說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讓她為救我和我的丈夫擔了那麼多風險。

  「我沒幹什麼,家國也沒幹什麼。」她說,「你還是把這事忘了吧。」她口中這麼說,可我知道,她心裡是決不會忘的。我也決不會忘的,直到現在我還欠她一大筆人情債。

  當然,胡蘭不知道實際上她都做了什麼,不知道她給我的這份好意我是多麼遺憾啊。我心裡很不好受,可又不得不表示感謝。這使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生日那天,老阿嬸問我院子裡的雞我最喜歡哪一隻,我捉了我親手餵養的那只。當天晚上,老阿嬸就把它燒熟了給我吃。

  不管怎麼說,我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向胡蘭表示感謝。我叫我的廚師做了她喜歡吃的菜,按照她喜歡的方式做,把蔬菜蒸得淡而無味。胡蘭沒說什麼,這是正常的,不必理會我的感謝。我吩咐我的傭人把胡蘭和家國的房間徹底打掃一下。胡蘭沒說什麼。過了幾天,我又給了她不少好布料,告訴她我穿這種顏色不配。

  當然,這不是真話,我是特意挑這種布料的,因為它跟我的皮膚很相配。這是一種很漂亮的布料,桃紅色的,戰爭期間很難買到,貴得要命。

  「我穿這種料子不好看。」胡蘭皺了皺眉頭,手指頭已經在摸布料了。

  「拿去吧,拿去吧,」我說,「我沒工夫做針線活,眼下我得照料丈夫。」

  於是胡蘭也就不再說什麼,把布料拿走了。她明明知道我的婚姻有多不幸,還讓我用一塊漂亮的布料把它遮起來。

  我丈夫回家時,我已經專門為他準備了一間房間。他還很虛弱,不能起床,所以我又專門給他雇了一個護士照料他,給他換紗布,喂他吃飯,聽他發牢騷。這個姑娘待了一天就走了。第二個護士大概待了兩天。最後不得不由我自己來照料他。

  家國和胡蘭當然每天都來看他,因為他們和我們住同一幢屋子。一天,來了三個飛行員。我把他們帶到文福的房間裡,他們把他看作英雄一般。他們說,只要文福重上藍天,中國肯定馬上能打贏這場戰爭,諸如此類的客氣話。

  但大家心裡都明白,文福再也不能飛上藍天了,他只有一隻眼睛怎麼開飛機呢?但飛行員們還是說著這種很慷慨的話,而文福也喜歡聽這種話。

  他們都是那麼好,我邀請他們留下來吃飯,心想文福也會要我這麼說的。他總要用這種方式向其他飛行員表示他的慷慨。事實上,文福確實也說了,「留下吧,請留下吧。我太太燒一手好菜。」我想,他大概記起了我在揚州的那會兒做的一千隻餃子。飛行員們馬上就答應了。於是我就下樓去吩咐廚師上街,買點現殺的雞肉來。

  晚飯後,飛行員們、胡蘭、家國和我繼續坐在桌邊聊天,傭人來清理桌椅。開始我們都比較安靜,怕吵醒文福。我還記得我們用嚴肅的口氣談起了戰爭,是的,我們相信,只要有更多的物資供應,中國肯定會取得勝利。

  一位飛行員說,他聽說中國已經和美國訂了一個買美制飛機的合同,大概有一千架,從印度運來,足以對付小日本了。另一位說,中國各地正在建飛機製造廠,說不定昆明馬上就有一家了。我們全都覺得這是件好事,在中國造飛機才能確保飛機的品質,不會老是出毛病,像老式的俄國飛機,或新式的義大利飛機那樣。中國製造的最好,無論是轟炸機還是戰鬥機,速度飛得很快,而且能全天候飛行。

  但我們全知道這不過是說說而已,是老生常談。所以過了一會我們就開始回憶我們一路上經過的那些村子,在那些地方發生的種種故事,談話變得愉快起來。然後我們就唱起歌來。我們輪流唱起人們在喝酒或慶典時唱的那些傻乎乎的鄉村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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