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決定馬上找個人問問,怎樣才能找個三輪車把我帶回家去。我走到一個年輕姑娘身邊,這姑娘赤著腳,臉上很髒,粗辮子上全是垃圾,坐在一張竹制的桌子旁。我剛想問,忽然發現桌子上放著許多剪刀。真是!這情形難道不會使你覺得有人跟你開了個大玩笑?難道不會使你覺得你這輩子只能得到你不要的東西?

  剪刀整整齊齊地排在一塊退色的紅布上,從最大的到最小的,各有兩種式樣,一種是常用的,刀口很鋒利,但刀柄上沒有裝飾,另一種式樣很別致,刀鋒像一隻仙鶴,就像你在上海高級商店裡能看到的那樣。我很驚訝居然能在這兒見到,刀刃很薄,看上去像長長的鳥嘴,兩片刀刃相連的地方,像一隻眼睛,手握的地方,就是兩隻翅膀。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每一把看上去全是一個式樣的,只有大小的不同。我挑了一把,把鳥嘴開合了幾下。看上去這只鳥又想說話又想飛起來的樣子,真不錯,真會動腦筋!

  「這些剪刀是誰做的?」我問那個小姑娘。

  「是我們的親戚。」她說著,笑了。她一張嘴,我才發現她的門牙全沒了,一下子就老了許多。我挑了一把大剪刀,她抽出一塊髒兮兮的布,叫我試試快不快。

  一個赤膊的小男孩走到她背後的門道裡,叫了一聲,「媽!」她訓斥他,「等著!沒見我這兒有貴客嗎?」那小孩就縮回去了。

  「不是吹牛,」她用她那沒牙的嘴喋喋不休地說起來了,「你去試試城裡別的地方的剪刀,看看有沒有像我們這樣快,這樣彌縫的。那是因為我們家裡的人做剪刀已經有幾千年,說不定有上萬年了。你再試試這一把,做得最好的。」她把破布遞給我,讓我剪。這把剪刀確實不錯,一下子就把布剪開了。

  那女人扭著她的手指頭,「這門手藝我們家人人都會,已經傳了好幾代了。我們先教小孩子做大眼針,然後再做小眼針,越做越小,最後才教做剪刀。」

  「多少錢?」我拿起一把鳥嘴剪刀,問道。

  「你說值多少?」她馬上撇下嘴,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這麼好的剪刀你說值多少?用的全是美國產的最好最硬的鋼。」

  這女人簡直拿我當傻瓜了。「這地方哪來的美國鋼?」我說,「這兒連家美國工廠都沒有。」

  「就在城西,我們的鐵就是從那兒弄來的,緬甸公路下面。」她說,「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輛外國卡車翻掉——哇,有一千尺深哪——他們就隨它去了。各家各戶的男孩子帶著繩子爬下去,把屍體,還有裝備都吊上來,只要它們還沒有摔成碎片。剩下的他們就給我們了,十戶人家分,兩戶拿木頭東西,兩戶拿車座和橡膠什麼的,我們和另外幾家就分鐵。然後我們就把分來的鐵回回爐,做剪刀。」她很得意地笑了。

  真不想聽哪!——原來剪刀是用外國破車做的。我剛想把剪刀放下,她忽然說了,「四元。怎麼樣?這是我出的最便宜的價了。」

  我搖搖頭。呵,這可相當於兩個美元哪。我想了一下,幹嗎為這不吉利的剪刀付那麼多錢?

  「那麼,就三元吧。可別告訴我丈夫,我就自己做主了。」

  我還是搖搖頭。可這女人以為我只是想壓她的價。

  於是她歎了口氣。「你要是真喜歡,就實實在在說個價。那麼,就兩元半吧。可別跟另外人講啊。實在便宜得沒法相信了,兩元半。」

  這時我尋思開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兩元半的價格實在便宜。哪兒去找這樣的剪刀?於是我打開錢包,把錢放在她手上。

  「下次來我可不能答應再給你這個價了。」她說著,笑了。

  我彎下腰去挑剪刀。我心裡正暗暗為自己討價還價的手段而得意,忽然錢包從手中滑下,嘭的一聲掉在桌子角上了。說時遲,那時快,本來就不結實的桌子一下子翻倒了,嘩啦一聲,四十把剪刀全掉地上了。

  我呆呆地望著它們,所有的鳥嘴剪刀全張了口,所有的不吉利都跑出來了。

  「哎!真可怕呀!」我喊道,「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沒關係,沒弄壞。」那女人說著,彎下身子去撿掉在地上的剪刀,可我已經拔腿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聽見她在後面叫我,「你的剪刀,你忘了拿了。」

  我走得很快,什麼也不想,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這時,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全一樣,但又全不熟悉。我覺得就像在噩夢裡,不知自己現在在哪兒,也不知自己要到哪兒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是停下來,某種不祥的東西就會把我抓住。

  所以你瞧,我做了一筆壞交易,就像和魔鬼做了一筆交易。為什麼?我後來才發現隨便哪兒都買得到這種鳥嘴剪刀,甚至價格還更便宜。許多人都在做這種剪刀,不光是在中國。就在前幾天我還見到了——在斯坦福大街五號和十號。是的,你想得到嗎?當然,我沒買。

  如果你覺得我這麼說有點迷信,那麼為什麼那天我會把那麼多剪刀都弄倒在地上?為什麼緊接著就發生了可怕的事呢?

  胡蘭正在家裡等我。一見我回來,她馬上跳起來,用手掩住口,然後叫我趕快到醫院去。「車禍!」她叫起來,「文福受了重傷,說不定快死了。」

  我恐怖地叫了聲,「這怎麼可能?」然後我們馬上出門,等在門口的一輛軍車把我們帶到醫院裡。

  半路上,胡蘭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正在開一輛軍用吉普,直奔睡美人山。但一個輪子掉了,吉普翻倒,就把他拋出來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我喊出來了,「是我造成的。」

  「別說傻話了,」胡蘭責備我,「怎麼會是你造成的呢?」

  然後她告訴我,家國已經下了命令,把文福送到一家由中國和外國修女開的法國教會醫院去了。胡蘭說,本地醫院破破爛爛的,擠滿了人,只會給你帶來更多麻煩。家國真是個好人!

  我一走進醫院的走廊,就聽見了文福的呻吟聲和叫喊聲。這是一個受折磨的男人,一個已經神志不清的人發出的聲音。然後我就看見了他。他的頭頂全用繃帶包起來了,他的臉腫得發紫。真可怕呀,要是沒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文福,我簡直就認不出他來。我緊緊盯住他的臉,想找出那熟悉的眼睛、鼻子和下巴。然後我就想,也許他們搞錯了,也許這不是我的丈夫。

  「文福?」我叫了一聲。

  「他聽不見你說話,」醫生說,「他的腦子受了重傷。他們剛把他帶到這裡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我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他的心跳才恢復。」當然,我謝謝醫生救了我丈夫一命。

  我再回過頭去看文福,輕輕地叫他的名字。突然,一隻眼睛開了一下!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我簡直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眼睛中間又黑又大,周圍佈滿了血絲。這只眼睛望出來的眼神很生氣,一點也不和善,他整個看上去就像魔鬼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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