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六〇


  實際上,當時許多開銷花的都是我的私房錢。空軍不再給我們派勤務兵了,連機長太太胡蘭也沒有勤務兵了。這樣一來我就得自己掏錢,雇了一個老寡婦做廚師,雇了一個年輕姑娘打掃衛生。另外我還出錢為她們倆租了一間以前當過廚房的小房間。

  你可以想見每當我的傭人晾衣服、倒馬桶的時候,胡蘭的臉色有多難看。胡蘭這時已經變了很多,不再是初出茅廬的鄉下姑娘,嫁一個空軍飛行員就了不得了。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家國升一級官,胡蘭也升一級!她心裡滿以為她的地位比我高。當她看到我雇得起傭人,她卻雇不起的時候,簡直要氣瘋了。

  當然,我的傭人和廚師也幫胡蘭幹了不少活,她們打掃公用房間,為大家打井水,供燒茶或洗衣服之用。

  可胡蘭還是不滿足,她走來走去找地上的油污,一發現就說,「啊呀!瞧瞧這兒。」每當我邀請她和家國吃飯,她總是吃得很多,然後說,「不錯,就是肉老了點。」下一次她又會說,「不錯,只不過肉燉的時間還欠長。」

  所以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我給她多少好處,她總是不高興,總要弄得我也像她一樣不高興。

  我懷孕的第九個月,肚裡的娃娃已經長成有兩個那麼大了,但是它還是沒出來。我不擔心,因為我能感覺到它就在我肚子裡面游泳,它的身子在轉,它的腳在蹬,它的頭在晃。我一唱歌,它就動起來了。它一動我就好像在夢遊一般。我到菜場去買我想吃的蔬菜,它就動起來了,孩子跟我息息相通。

  每天我都為孩子做小毯子,或結小毛衣,用小袖子把打好的毛衣片連接起來。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縫紉,孩子在肚子裡拼命踢我,踢得比以前要凶。我想像這壯實的孩子馬上要落地,在樓梯上跑上跑下了,就像現在它在我肚子裡跑來跑去一樣。

  「出來吧,小寶寶,」我叫它,「媽媽在叫你出來呢。」我說著,孩子又踢了我一腳,我的剪刀掉在地上了,剪刀頭落下去正好紮在地板上,就像一個小士兵,等著執行命令。起先我笑了,但過了一會——哎!——我覺得好怪呀,肚子裡的孩子不動了。這不是我自己瞎想出來的,事情真的就這樣發生了:剪刀一落地,孩子也安靜下來了。

  我想把剪刀從地上拔出來,但我身子太大了,彎不過來。這時我想起了老阿嬸有一回說過,剪刀掉地上是不吉利的。我記不清是什麼道理,只記得有這樣的故事,有個女人腦子變笨了,有個女人一夜間頭髮全掉光了,有個女人的獨生子眼睛被樹枝挖出來了,她傷心得用同一根樹枝把自己的眼睛也弄瞎了。

  我幹了多可怕的事啊,把剪刀掉地上了。我馬上喊我的傭人過來,叫她把這把剪刀扔到湖裡去。

  那天晚上,孩子還是一動也不動。我唱歌,我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它都沒有反應。第二天我到醫院去,醫生忙活了一陣子,想讓孩子快點出來,但已經太遲了。

  胡蘭也去了。等醫生一走,她就告訴我孩子很大,也許有十多磅重呢。現在跟我講孩子的重量有什麼用?她好像在說海裡撈起來的魚一樣。這個女娃從來沒哭過,從來沒有透過一口空氣。

  文福拍拍我的手:「至少,不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但當即要護士把孩子抱過來。胡蘭和文福都愣愣地盯著我。

  「我想看看她,給她起個好名字。」我認真地說。胡蘭和文福面面相覷。

  我歎了口氣。「只是為了方便,」我說,「讓孩子帶個名字到陰間去。這孩子會在那兒長大的。等到我們自己也進陰間的時候,我們可以叫她,說不定我們下輩子還要靠她照顧呢。」

  「這倒是蠻實在的。」胡蘭同意我的說法,然後就和文福一起走了。我想他們肯定以為我要為夭折的孩子大哭一場,他們不想尷尬地坐在那兒看著我哭。

  護士把她抱進來後,我沒有爬起來看她,我躺在床上,連頭也沒有轉過來。我想抓住一些有關她的記憶,我想起了我們在一起手舞足蹈的時刻,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多活潑呀。最後我終於撐起身子,爬起來看她。

  孩子長得很大,一頭濃發,耳朵跟我的一模一樣,嘴巴小巧,但她的皮膚——多傷心哪!——卻像石頭般灰白。她的雙手緊緊握成小拳頭,我想把它掰開,就在這時,我哭了。要是這孩子生在上海,要是這孩子不是在戰亂中出生,要是我那把剪刀沒掉地上,那該多好呀!

  但我很快趕走了這些悲傷的念頭,我要使自己堅強起來。鄉村裡人民正在挨餓,戰火中人民正在死去。人民死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些根本就沒有原因。所以,至少你可以寬慰自己,這孩子剛出生就死去,免受了人間的痛苦。

  第二天下午我們驅車來到西山腳下,當地人稱這地方為睡美人。這些山看上去就像一群側身臥著熟睡的姑娘。我們就在這兒埋葬了她。我只說了幾個字悼念她:「她是個乖孩子,她從來不哭。」我用南京的湖給她起了名:莫愁,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愁。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用剪刀。我等了一百多天。那麼長時間不做針線活很難受。前面我已經說過,昆明這地方沒多少好玩的東西,尤其是在白天,根本沒東西好看。你不能說,我煩了,今天下午我們看電影去吧,煩了你也只能待著。所以那麼多日子無所事事後,我決定去買把剪刀來,重新拾起針線活。

  胡蘭告訴我,「我聽說雲南人做的剪刀最好,又快又結實。真的,前幾個星期我就找到了幾把。」

  她說有好多賣剪刀的店鋪,但最好的是老城區市場的路邊,一家本地人開的剪刀店。那兒賣的剪刀品質最好,價格很便宜。那條路和那家店都沒有什麼招牌,但很容易找到。

  然後她就告訴我怎麼走法。「穿過東北角的小橋到湖對岸。到了那邊後,找一個賣湯的老頭,然後走到一個賣魚幹的地方,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見一個賣鞋子的姑娘,手中挎著裝滿外國舊鞋子的籃子,然後再拐彎——只有一條路好拐——一直往前走,就會看到一個彎道。那兒的房子比這兒的好,全漆成白的,有時還有一兩塊招牌。找一個賣岩鹽的地方,走對面的路,再快步走五分鐘就能看到那個市場了。賣剪刀的姑娘就坐在露天一張桌子旁邊。」

  當然,我迷路了。這算是什麼指路呀?老城區已經有幾千年歷史了,穿過這些街道你會覺得那麼多年來,這城市一點也沒變。路七拐八彎的,拐到什麼地方冷不防就成了死路,一點沒理由可講。路面七高八低的,中間的卵石已經被過路人的腳磨光了。路的兩邊全是亂七八糟的小屋子,把道路擠得非常狹窄。從來沒有汽車開得進來,這一點是肯定的。

  我迷路了一個多鐘頭,在老城區最糟的地段徘徊不定。儘管我穿得很樸素,其他女人還是上上下下打量我,指指我的鞋子。小孩子們跟在我後面,伸出手掌,口中嚷著,「餓呀!餓呀!」我想找個人解圍,可一個也沒找到。回頭望著我的臉全是傻乎乎的,找不出一點友好的表情。

  我就這樣走呀走呀,身後跟著一大群蹦蹦跳跳的孩子,路過的窗口飄出難聞的飯菜味道。我看到一個女的走到門口,裸著上半身給孩子餵奶。一個老頭坐在板凳上,看見我,笑了一下,然後咳嗽起來,他咬得那麼厲害,我簡直以為他馬上就要死了。我的喉頭一陣發緊,竭力忍住才不哭出來。

  最後我終於來到一條稍微寬一些的街上,那兒就是市場,人來人往的。孩子們圍著我團團轉,弄得我邁不開步。我把手伸進錢包,扔了幾個硬幣在他們頭上。他們歡呼起來,全都趴到地上,為這個小小的運氣展開了爭奪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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