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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四章 壞眼

  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的運氣是什麼時候轉的,是怎樣越變越壞的。你來說說看這是不是我的錯。

  到達昆明時,我差不多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我的肚子很大,我覺得車子每顛一下,好像娃娃就要蹦出來了。現在既然我們已經出了山區,司機似乎就更想加快速度。他沿著筆直的大路開得飛快,汽車顛簸得很厲害,我不得不緊緊捂住肚子。

  「哎!」家國對他喊,「你開得太快了,要把我們直接送到魔鬼那兒去嗎?」老馬回過頭來說了句,「再快點?」他壓低吵鬧聲喊道,然後笑了笑。還沒等家國回答,卡車吼得更響,馬力更加大了。

  這倒不要緊,大家都想早點到達我們的新家,省得每天早上爬汽車,也省得到那些小村子去吃壞食物了。

  時候雖然還是在冬天,但吹在臉上的風已經不冷了。大家都覺得已經來到一個季節完全不同的地方,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

  胡蘭轉過頭跟我說,「瞧那兒,昆明就像畫上畫的那樣,青山綠水。天氣總是那麼晴朗。」

  當然,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只是在昆明的郊外。再往前走,這些美景就消失了。

  車子慢下來了,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我們經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都背著口袋,看上去都很疲憊。文福沖他們喊道,「讓開!讓開!」見他們沒有馬上跳開去,他就罵他們——「螻蟻!」這說的是很賤的東西,把這些可憐的人與蟋蟀、螞蟻等微不足道的東西相提並論。

  到處都能看到工人們在路上掘石頭,把它們裝進手推車裡。走了一程,我們遇到了一輛軍車,接著又是一輛,接連不斷。文福每次都要向他們揮揮手,指指自己,喊道,「空軍,杭州,第二班的。」

  然後我們就進了城。這個城市比我想像的要大,又擁擠又忙亂。我們經過了火車站,開進了一條大街。街上的建築灰不溜秋的,既不是老式的,也不像新式的。再往前走路就狹起來了,彎彎曲曲的路上,擠滿了人群、手推車和自行車,司機每隔幾秒鐘就要按一次喇叭。空氣污濁而難聞,我的頭都痛了。我看到了許多土坯蓋的屋子擠在一起,有些比較乾淨,用白灰刷過,有些破敗不堪,不知什麼緣故還沒塌掉。許多人回過頭來看我們,面孔都不是漢族人的面孔,他們是剛下山到城裡來的少數民族。看得出他們不是本地人,因為他們穿的不是雲南窮人穿的那種土褐色上衣和褲子,也不是商人穿的長衫,或那種有文化的人穿的西式襯衫和便褲,他們穿的是色彩斑斕的裙子,袖子上有很奪目的彩帶,頭上圍著纏很多道的圍巾,或是那種看上去像碗般扣得緊緊的草帽。

  不管是不是漢人,一路上我們看到的人都用黑臉盯著我們。他們看得是那麼專心,那麼安靜——現在戰爭的所有徵兆已經開到他們家門口了。這個沉默了許多世紀的城市,現在到處都充滿了喧嘩聲。

  我們搬進一家旅館住了幾天,同時有一些空軍工作人員為我們尋找合適的房子。最後我們搬到了一個坐落在東門和北門之間的一幢兩層樓房中。除了我們搬進去那天碰到的另一對夫婦外,家國和胡蘭也住在那兒。

  那個女的比胡蘭和我都大,她很霸道,她的丈夫雖然不是飛行員,只是一個管交通運輸、橋樑、公路、鐵路的視察員,但和空軍也有關係。

  我們第一次看房子的時候,胡蘭說,「瞧瞧它長長的木頭牆面,還有兩個大窗戶——就像兩隻朝外看的眼睛。」那條街上所有的房子全一樣,都是兩層或三層的木頭房子,我們管它們叫洋房,就是外國風格的房子。

  房子前面沒院子,沒東西把大街和房子隔開來,只要走下三級臺階——嘭!——你就走下人行道,在大家眼皮底下了。但我們倒是有個後院,用柵欄圍起來了。它不是一個會客的好地方,不是那種院子,只不過用混凝土澆了一下,隨便種了幾叢灌木作點綴。柵欄的一邊有個水泵和一隻洗衣服長水槽,上面拉了幾根晾衣服的繩子,旁邊有一具石磨,是用來碾米或芝麻之類的。

  柵欄有道後門,通向一條小巷,寬度僅供拉糞的獨輪車通過。從小巷出來向左拐,有條兩邊都是灌木的小路,通向城內的一個小湖。聽說這湖看上去很美,也許曾經是這樣。可我看到,城裡最窮的窮人全在那兒洗澡、洗衣服,還幹一些說不出口的事情。

  我說過,這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有外國派頭,可裡面,還是中國的老一套。樓下有兩個公用的大房間,一間是一個大廚房,裡面有兩只用粘土砌成的煤爐,外加很多供做飯用的燃料。還有一隻帶排水溝的水槽,但沒有自來水,只有傭人。這也是中國式的,廚師和傭人得到設在後院的水泵處,把很重很大的水桶抬上來,也許他們還得抬上臺階,我現在想不起來了。由於你自己從來不需要做這些事,就不會想到別人是怎麼做的。

  總之,肯定是有人在抬水的,因為我每天無論早晚都有清潔的熱水洗臉和擦身,早上擦上半身,晚上擦下半身。我肚裡的娃娃太大了,無法一下子都全部擦好。每天,傭人得來倒臉盆和腳盆裡的水,還得倒馬桶,所以這些東西可能就是從那個小巷子帶出去,洗乾淨的。

  還有個公用的大房間是吃飯和會客的地方,那兒有一張大桌子,很多椅子,兩張廉價沙發,還有一台老式的手搖留聲機,是文福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找出來的。並不是說沒有電,我們才用這個手搖的機子,因為是在戰時,哪兒去找個新式的留聲機?當然,說實話,這裡大多數人都還沒用上電,他們住在老式的泥屋或草屋裡。但在我們的房子裡,我們這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有電,無論是住樓上的,還是樓下的。當整個城市一片漆黑、一片寂靜時,我們這裡還照樣開收音機,開電風扇,玩麻將牌,直到深更半夜。

  我們總是準備抓住每一時刻尋歡作樂。我們喜歡把自己想像成柏林的那些人們。我們聽說那是個瘋狂的地方,那兒的人們根本不想戰爭,只是抓住每一天尋歡作樂——賭錢啦,喝酒啦,逛夜總會啦。我們就是那樣的,渴望過同樣瘋狂的生活。當然,這不是柏林,我們是在昆明。所以,當我們聽膩了留聲機裡那種搔癢似的音樂,當收音機放完音樂,當沒有人可以聊天的時候,當雙手累得摸不動麻將牌的時候,還有什麼好幹的呢?我們沒夜總會可去,只能上床。

  既然家國是機長,這幢房子中最好的部分,樓下的兩個大房間就歸他和胡蘭占了。我們剩下的人就住到樓上的房間去。對我來說,這實在太不方便了,我走路看不到自己的腳,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所以每次上樓我都得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用腳摸索著上樓梯。

  我們剛搬到那兒時,文福和我分到的是最差的房間,兩間的朝向都不大吉利。要使床的朝向吉利,唯一的辦法是把床頂住廁所門,把進出的路都堵死,可那又怎麼行呢?

  這就是我們的房間——可是因為視察員的老婆已經把樓上最好的房間占了,聲稱她丈夫的官階比我丈夫的大。這倒是實話。可她滿可以不這麼說的,她本來可以那麼說,「就這兒,你先挑吧。」我肯定會挑那兩間不吉利的房間,以表示我的大方,而不像她那麼小氣,至少我會挑一間。

  所以住在這屋子裡的頭一個星期很不舒服。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些房間,我一點也不喜歡視察員的老婆,我尤其不喜歡她打麻將的樣子。每次我出一張牌,她就揚起眉毛,說一聲,「和!」最討厭的是,每天晚上,我們還不得不聽隔壁視察員兩夫妻的吵架。

  開頭只聽見她丈夫低沉的嗓音,然後是太太的尖利的聲音,不一會這女人哭起來了。文福脫下鞋子,朝牆壁扔去。但這對活寶只安靜了五分鐘就又吵起來了。

  就這樣過了三四夜,文福就對那個女的發牢騷了,而胡蘭也抱怨扔在牆上的鞋子——「像炸彈一樣,」她說,「簡直把我們嚇死了。」過了一會,大家都爭論起來了,各種各樣的壞脾氣全發出來了,直到後來誰也不跟誰說話,房間裡沒聲音了。晚上,當收音機停止廣播以後,我們不得不離開,各自回到自己房間裡。周圍靜得連蒼蠅撞到天花板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個問題只持續了幾天,因為那視察員去視察緬甸公路的進展情況去了。後來我們聽說這個地區的蚊子比日本鬼子還危險,聽說才三四天瘧疾就要走了他的命,所以他死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打那以後,我們就不得不好幾天聽他老婆的哭鬧聲。當然這一次我們不再抱怨了,文福也不扔鞋子了,我們都待她很好。當她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覺得已經成了生死之交。但我現在已經忘了她姓什麼了,大概是姓劉或婁吧。

  總之,她走後,我就搬到他們住過的房間裡去了。當然,得另外再付點錢,我從陪嫁的錢裡拿出一部分來付了。花生把我存在銀行裡的錢匯給我了,這樣我才知道原來她還匯了四百元錢到南京去了,這筆錢我從來沒收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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