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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廚師把網兜伸進木桶,撈出幾條活蹦亂跳的鰻魚,跟我們打招呼,「瞧,多新鮮!」那天晚上我們吃了很多,一大盤一大盤堆得高高的鰻魚段,都有我們手指那麼粗。大家都說這頓飯是我們吃過的最鮮美的一頓。所以當老馬說他已經為我們找好了一家旅館,是全城最好的,第一流的旅館,我們滿心指望能住上宮殿了!

  讓我告訴你吧,太可怕了,那旅館又簡陋,又骯髒。我問浴室在哪兒,他們回答,「外面。」我出去一看,沒有浴室,沒有廁所,連一道簾子也沒有。原來他們說的外面,真的就是外面!野地裡一個非常髒的地方,大家就在你的眼鼻子底下方便。我現在可以笑這個,但那時,我對自己說,我寧可不上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待在那兒,直到實在憋不住了,臉上眼淚和汗水都流下來了。真是,我等了好久才硬著頭皮再走出去。

  旅館內部也一樣糟。他們把什麼東西都拿來做墊子——沾著泥巴石子的髒稻草、舊雞毛以及一些你連想都不願想的東西。罩在上面的布又很薄,從來沒泡過熱水,針腳也沒收緊,所以臭蟲很容易鑽進裡面的稻草,就像打開的大門可以長驅直入。整個晚上,它們趁我們睡著就爬出來吸我們的血。這是真的,我發現文福的背上就有好幾隻。

  我說,「嗨。這是什麼?這兒,那兒,就像一個個小紅點。」

  他伸手去抓撓,然後喊道,「唉,唉!」然後跳上跳下的,拍他的背,想把奧蟲抖下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當他終於平靜下來時,我幫他把臭蟲捉掉了,凡是奧蟲咬過的地方,上面就有一個很大的紅點。這時文福喊道,我身上也有一個,就在我後脖子上!我跳起來,叫起來了。他笑著給我看他捉下來的臭蟲,然後用指甲把它掐成兩半。臭蟲真的好臭呀!

  第二天我聽說大家都碰到了臭蟲問題。吃早飯的時候,我們都開玩笑地抱怨老馬找了這麼個鬼地方。這時家國進了房間,告訴我們日本軍隊侵入了首都,南京完全淪陷了。他沒跟我們說人民是否抵抗,是否得到傳單上承諾的好待遇。當時還沒人知道後來發生的事。

  我想到了王貝蒂,她那勇敢的話。她向日本人下跪了嗎?我肯定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雖然我們沒有互相交流過思想感情。大家都一聲不吭。對貴陽的生活條件再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連開玩笑的心思也沒有了。

  離開貴陽後,坡越來越高,然後我們就進入了崇山峻嶺。我和胡蘭盯著車邊,非常安靜。一看到那些陡峭的岩石,我們就感到好像要倒下去了。路變得越來越差,每次一碰到路上的坑坑窪窪,我們就會喊出來——「哇!」然後又笑一下,趕緊掩住嘴巴。我們一直坐在後面的箱子上,隨著箱子而上下顛簸,我們總想抓住什麼,免得滑得太遠,擦壞了屁股。

  有時,老馬讓我到前面去和他坐一起,因為我是個孕婦。但他沒說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做事從不對別人說理由。每天早上開車前,他把大家都看一下,然後朝某個人點點頭,這就是說那個人可以坐到前面去了。

  一路上,老馬成了我們這幫人中權力最大的人,簡直像皇帝似的。我們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他一個人身上。我們全都知道,前面的座位就是皇帝的寶座。這個位子有靠墊,累了時,還可以朝前伸伸腿,把頭擱在後面,打個盹。不像在後面,每個人都得掙扎在兩英寸方圓內,膝蓋碰膝蓋的。走在這條山路上,我們沒別的念頭,只求能保住性命,有機會到前面去坐一會,另外的一切,連我們箱子裡的東西也無足輕重了。

  當然,每個人都有坐到前面去的理由。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就談這些理由,我們知道老馬就在一邊聽著哩。一個人說他老了,又有關節炎。另一個在貴陽得了病,雖然不是傳染病,但人還很虛弱。還有一個多次提到他在部隊中擔任要職。家國承認他是一個高級飛行員,剛提拔為機長。胡蘭老是讚揚老馬,說他開車反應快。文福給他幾包煙,在跟他打牌時又故意讓他贏。

  白天,山路上非常忙碌,但不是因為汽車。那兒沒小車開出來,只看到一些孩子背著沉重的米袋,或一個男人跟在他的牛車後面,或是有人在路上擺攤做生意。他們一看到我們過來,就趕緊讓到山邊去,讓車通過,死死地盯著我們,然後望望我們的來路。

  「日本鬼子馬上要到這裡來了。」文福朝他們開玩笑,把這些可憐的村民嚇得要死。

  「還有多遠哪?」有個老頭問。

  「別擔心!」家國喊道,「他只不過開開玩笑的,沒人過來。」但那些村民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他們還是望著下面的路。

  一天晚上,老馬把車停在路邊,跳出來,告訴我們,一路上好幾個鐘頭也不會有村子了。「我們就睡這兒吧。」他說完,就在座位上躺下了,一點沒商量的餘地。

  夜是那麼黑,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山,哪是天,沒人敢離開車子走遠。過了一會男人們就用箱子堆成一張桌子,借著蠟燭光打起牌來了。

  我肚子裡的娃娃越來越重了,我經常痛得想撒尿,於是就跟胡蘭說,「我得去方便一下,你去嗎?」她點點頭。於是我想出了一個很聰明的辦法,我拉住胡蘭的手,讓她跟在我後面。我伸出另一隻手扶住山腳邊,摸著石頭一步步地挪。我們從男人旁邊經過,到了一個地方,正好是個轉彎口,我倆就在那兒方便了。從我和胡蘭相識後,我已經變了不少——對這種事,我不再像在杭州的那個浴室裡那樣覺得難為情了。

  過後,我感到真是很累很累了。我不準備馬上就摸回去,於是我們倆就靠在山腳邊,抬頭看天。我們有幾分鐘都沒說話,就像滿天的星斗那樣,沒說話的必要。

  過了一會,胡蘭說了,「我媽給我講過天上的神仙的樣子,有男神仙女神仙。她說這些神仙都是不一樣的,就看星斗轉的方向。有時你能看到神仙的臉,有時只能看到它的後脖子。」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但我不能肯定她家鄉是不是真是這樣的,於是就問了句,「什麼樣的?」

  「呵,我已經忘了。」她傷心地說,然後又不說話了。但過了幾分鐘,她又開口了,「我想起好像有一個叫蛇姑娘。瞧那兒,不是很像一條蛇嗎?頭上還有兩隻漂亮的眼睛呢。那個有一大團烏雲遮住的地方,我想就是天上的牧牛女吧。」

  呵,我想起以前聽過這個古老的故事。「男的叫牛郎,女的叫織女,」我糾正她,「她是灶王爺七個女兒中的一個。」

  「說不定,說不定哪,我想到的是牛郎的妹妹。」她說。我沒和她爭。不管是胡蘭想到的,忘記的,還是她自己編的,都無所謂,我太累了,只想讓腦袋輕鬆一下。我也找著她硬要我相信的神仙的樣子,我找到了一個星座,管它叫一對被拆散的戀愛中的鵝,接著又找到了一個,管她叫淹死的女人,因為她的頭髮都散開來了。然後我們倆就給它們編故事,開頭總是這樣的,「從前,」接著就從我們小時候挑個地點,「在一個馬頭女神的王國中」,或是「在天仙的眼睛中」。

  我記不清當時講的故事了,反正很傻。胡蘭講的比我講的還傻,她的故事結局總是出人意料,一個英雄和一個醜八怪結婚,結果這個醜八怪原來是個漂亮的公主。我覺得我講的故事總含有教訓——不要吃得太多呀,不要說得太多呀,晚上不要一個人出去呀——總之,都是講人們由於太任性而掉出地球,進入天空。儘管我現在看不到那些明亮的星斗的樣子,我還是記得當時那種友好的情誼。

  我們對這些小事都糾纏不休——一個硬要人相信的故事啦,一顆遙遠的星星啦,後來都變成貼近我們心靈的東西。一路上,我們一直在尋找好的星象,一種永遠不會改變的和平,對別的東西都不加注意。有一次我們看到一隻鳥落在牛背上,就想像它們永遠成為一大一小的朋友。有一次我們看到一個男孩用真誠的微笑向我們打招呼,不像我們離開南京時見到的那個男孩,我們就整天談論這個男孩,他多漂亮呀,多聰明呀,他多使人想起小時候的堂兄弟呀,這個男孩的行為舉止,在我們的記憶中,簡直是無可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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