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五四


  胡蘭也抬頭望望天,「雲還不夠多。我聽說這裡整個冬天只下一兩次雪,不會一場接一場下的。」

  我們到了市場,這時大概十點鐘左右,攤販們天一亮就在這兒占好位子了。他們現在很想做些小生意暖暖身子。市場外面小夥子們蹲在堆積如山的蔬菜前,市場裡面是一排排的桌子,上面擺著豆腐桶、盤秤、番茄和蘿蔔,還有一籃籃香菇,一盆盆活魚,從南邊運過來的淡水蟹、小麥、雞蛋和生麵條。

  人們像長龍一樣經過攤位,口中呵著熱氣,形成一團團小霧。早上的這個時候,大家都還很開心,還沒有被一天的勞累所壓倒,已經在考慮晚上的那頓菜的配料了。

  我和胡蘭隨著炒栗子的香味往前走,現在我們已經站在那個小攤前了。他抖著裝得滿滿的一籃黑金般的栗子。這時離我們吃早飯差不多已過了三個鐘頭了,於是我們兩人都同意:來一把炒栗子正好暖暖手。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攤主說,「半個鐘頭前我剛剛加過蜜糖,殼都崩開來了。」他取出兩個紙袋,給我們一人包了六顆。

  我剛剝開一顆準備把熱乎乎的栗子送進嘴裡,忽然,街上傳來一聲驚叫,「日本飛機!災難來了!」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飛機聲,遠遠聽去就像打雷一樣。

  所有的人,所有的攤販,全都開始互相推搡著,奔跑起來。栗子籃傾倒了,母雞呱呱呱地叫著,在籠子裡撲騰。胡蘭抓住我的手,我們也開始奔跑起來,好像我們能跑得過飛機似的。飛機聲越來越響,直到我們的後背,就像大象吼叫一樣。我們知道子彈和炸彈就要投下來了。周圍的人一下子全趴下了,就像田野裡的小麥一下子被風吹倒那樣。我也趴下了,是胡蘭把我推倒的,但因為我肚子那麼大,只能側身躺著。「這下我們死定了!」胡蘭哭了。

  我把臉緊貼地面,雙手抱著頭。人們在尖叫,我們也聽不清,因為頭頂的飛機聲實在大響了。胡蘭的手拉住我的肩膀,我能感到她的手在發抖,要不,就是我的身體使她發抖的。

  過了一會,飛機聲好像遠去了。我感到我的心怦怦直跳,於是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抬起頭,看看別人也把頭抬起來了。我感到大運氣,太高興了。我聽到有人在喊,「菩薩保佑,謝天謝地!」然後我們聽到飛機又飛回來了。所有感謝菩薩的人現在都罵起來了。我們又低下了頭,我以為這些咒駡聲是我最後的記憶了。飛機來回盤旋著,人頭隨著飛機而忽上忽下,就像在向日本飛機磕頭。

  我真是又生氣又害怕。我想起來跑了,但我的身體太笨,爬不起來。雖然我很想活下去,可腦袋裡想到的只是死。也許是因為周圍的人全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已經在召喚佛來引他們到另一世界裡去了。

  我想,我們已經死了嗎?我怎麼知道的?我好像覺得呼吸已經停止了,但我的思想還很活躍,我的手還能感到地面的冰冷和堅硬。我還能聽到飛機聲,現在它到哪去了,好像越來越遠了。

  念佛聲停止了,但我們還待在地上,不敢出聲,不敢動彈。過了很久,我才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了。我感覺到周圍的人爬起來了,有人在嗚咽,有個小孩哇哇大哭起來。我不想起來看周圍發生的事。胡蘭搖搖我,「你受傷了嗎?快起來!」可我沒動。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起來!」胡蘭喊道,「你到底怎麼了?」

  胡蘭幫我站起來。我們慢慢地抬起頭來,那同一片麥地現在也直起身來了。我們大家都小聲說:「沒血。」胡蘭叫道:「沒血!只有雪!」至少是她首先想到了這一點。她說了後,我也想到了。無數的大雪片蓋住了大街,落在趴在地上的人們的背上。

  我抬起頭,看到天上雪還在落下來,每一片都有紙那麼大。我們前面的一個攤販撿了一張起來,原來是一張薄紙,他遞給我:「上面都說些啥?」

  紙上畫了一個中國小姑娘坐在一個日本軍人肩膀上。「日本政府說,」我說,「如果我們不抵抗,大家就會得到好的待遇。不用害怕。如果我們抵抗,大家就會遭殃。」

  這時我聽到一個中國士兵在大街上叫起來了,他像瘋了似的,用腳踢那些雪片一樣的傳單。「撒謊!撒謊!」他嚷道,「他們在上海也說過同樣的話。瞧他們是怎麼對付我們的!我們的軍隊還剩下什麼!只剩下一些破布來擦乾中國的血跡!」

  一個老太婆開始罵他了。「別說了!別踢了!你得規矩點,要不我們大夥全跟著遭殃了。」但那士兵還是吼著。那老太婆朝他腳上吐了口痰,背起自己的袋,走掉了。於是大夥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人開始吼起來,過了一會整條大街全被恐慌的聲音淹沒了。

  我告訴你,那天,當這種恐慌症傳染開來時,每一個人都好像換了個人。只有當你逃難時,你才會發現你心中早就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著了。我看到人們開始搶食物,偷東西,攤販們也離開了熱氣騰騰的爐子。到處能看到人們在打架,在爭吵,孩子找不到大人,哇哇大哭,大家互相推搡著擠進公共汽車,當他們看到大街上人太多,車子開不動時,又全從車上跳下來了。

  胡蘭叫我們前面的三輪車夫把我們拉回家去。但他剛跳下車子要扶我們上去,一個大漢將他推倒在地,跳上三輪車騎走了。沒等我說出「好可怕呀」,一個要飯的小男孩撲過來,要來搶我手中的錢包,胡蘭把他打開了。

  突然有人喊:「快跑!快跑!」大家就拼命跑了起來,一群人向我們沖來。一大桶冰魚翻倒了,好像一隻花瓶。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哭著——這哭聲好慘哪,哭了好久,直到成千上萬的腳步聲把它淹沒。胡蘭扭住我的胳膊,弄得我暈頭轉向,讓我跟著人流往前跑。然後我們就被捲進了人流,夾在人縫裡左沖右突。我能感覺到無數的胳膊和膝蓋抵住了我的後背和肚子。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我們被夾在中間,只能隨著人群,一起喘氣,一起流動。

  胡蘭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不斷把我往前推。「快走,快走。」她在我後面,口中念念有詞,好像在做禱告。「快走,快走。」每走一步她都要這麼說。突然人群來到一個開闊地帶,一下子散開了。我發現前後左右沒人推搡了,大家都管自己各奔東西。

  「走這兒,走這兒。」胡蘭說。我感到她的手從我肩頭鬆開了。

  「走哪條路?」我朝後問,「胡蘭!」

  沒人回答。

  「胡蘭!胡蘭!」我喊道。我回過頭去,撥開周圍的人,但沒找到胡蘭。我又回過頭來,還是沒有。

  我處在人流中,心中充滿了孤獨和恐慌。我的目光掃過從我身邊跑過的每一個人,我左顧右盼,上下打量,不見她的蹤影。

  「媽!媽!」不知怎麼回事,我喉嚨裡竟喊出了這樣的字眼,「媽!媽!」好像那個早就拋棄了我的人竟能救我似的。

  那天我真是太傻了。我完全可能被那麼多的陌生人撞倒,踏扁,踩死,我肚子裡的娃娃也可能被人撞出來。可我竟然在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走著,喊著我母親,喊著胡蘭的名字。

  要是你問我,到底過了多久,過了多少鐘頭,我才被發現,我無法告訴你。等我神志清醒過來,我才明白,原來我坐在一條長凳上,呆呆地望著手中捏著的一顆栗子,就是日本飛機來之前我剛剝開準備吃的那顆栗子。我又想笑,又想哭,我居然在性命都差一點丟掉的情況下還捏著這顆栗子不放。我剛想扔掉它,忽然覺得應該把它保管好。世界變化得太突然了,心裡冒出來的最重要的念頭居然是這樣的。整個城市都瘋了,胡蘭也不見了,可我居然在考慮要不要保存這顆冷栗子!

  「嗨,大妹子!我希望你還給我留了一顆!」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把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了。

  我看見胡蘭從一輛三輪車上跳下來,撲向我。你想得到嗎?經受了這樣可怕的災難後,她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卻以為她已經死了!我高興地哭著向她撲過去。

  「快上來。」她說著,伸出一條胳膊,把我拉上去。我丟掉了手中的栗子,然後掙扎著爬上狹小的後座。胡蘭自己踏著三輪車。她遞給我一根木棍,是一條凳腳或椅子腳。

  「要是有人想搶這輛車,就用這個揍他們!」她喊道,「你只能這麼幹,明白嗎?揍他們!」

  「揍他們!」我重複說了句。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瞧瞧四周,背後,舉起棍子,對準一個盯著我的男人。

  直到快到家的時候,我才想起間她這車子是怎麼弄來的。

  「這世道真是亂透了。」她說,「我們一到那個空地裡,我總算透了口氣,瞧瞧四周,忽然我發現,那個從我們旁邊的車夫手中搶走三輪車的男人就在前面,他正在蹬車,沒幾步遠。我連想也沒想,就撲上去,用力把他從座位上推了下來。他一倒下,我就跳上車,一路蹬來找你了。我看你穿著綠外套,也在找我,但我剛要喊你,就在那一刻,有個人向我撲來了。哇!他手裡還揮著一根棍子,想把我打下去,把車弄走,就像我幹的那樣,也像我之前的那個男人幹的那樣,可我早就準備好了,沒等他下手,我就把那根棍子奪過來了,然後我就用它把那男人趕走了。」

  她朝我晃晃手,她的一個手指頭好像破了。「你瞧這世道真是亂了套了。」她說,「連我都這麼凶了。」

  就在那天我們離開了南京。

  所以你瞧,我這輩子還算幸運的。我沒有真的逃難,只不過和逃難沾了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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