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五三


  我們還想了很多大道理。我回家就跟文福說了。「我們需要這筆錢逃難。」我說,「誰知道我們會碰到什麼事。」

  「誰說我們要逃難了?」他邊說,邊剔牙。

  「不管怎麼說,這是我的陪嫁錢。」我堅持說。

  文福做了個鬼臉,「你要那麼多錢幹嗎——要當個又有錢又快樂的寡婦?」

  「別說這種話!」我喊起來了。

  「那麼你也不該說這種話。」他吼道。就這樣,我想好的所有的大道理都不起作用,好像他心中陰暗的部分看到了我心中陰暗的部分。當然,我沒想過他會死。但這想法一旦被他說破,我的臉就紅了,我的黑心也就藏不住了。你怎麼能跟這樣的丈夫講道理呢?

  那天晚上,我發現我說的一切全是白費口舌,文福早已把錢花得精光。四班的一個廣東飛行員在機場裡留下一輛小車,後來飛機失事死了,文福就把那車買來了。

  啊,多不吉利呀!文福怎麼會想到去買一個死去的飛行員的東西呢?就像他家以前做的生意那樣,把死人的悲劇變成他的快樂。

  「要是我們真的要逃難,」他說,「這個車子就派上用場了。你現在可知道你丈夫的精明了吧。」

  當然,我無話可說。

  「這車跑得飛一樣快。」他又加了一句,還沉浸在對車子的夢想中。

  「可要是他們叫我們去內地怎麼辦?」我說,「那我們就得叫別人一起走了,要麼坐大卡車,要麼坐輪船。」

  「別那麼傻,車子帶不走,我們可以賣給別人呀——價錢能翻倍呢,或者就換金條,不要鈔票。」

  我開始想也許是我錯了,也許這是個好主意,我不該那麼固執。

  「必須是頂呱呱的小車。」我說。

  「謔!當然是頂呱呱的,」他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難道我連做一筆好生意都不懂?」

  但那天下午,我看到了他開回來的東西,一輛老掉牙的跑車,大概是菲亞特吧,頂篷也截掉了。美國人管這種車叫什麼來著?——JALOPY,一輛破車,就是這種破爛貨。這是一輛小的破車,滿是灰塵和凹痕,也沒個車頂擋風避雨,後門又是打不開的。當然戰爭期間,不管什麼車子,能搞到一輛就算奢侈了。但文福滿不在乎地付給死去的飛行員家屬高出十倍的價錢。他按按喇叭,笑著嚷著,「喂,你覺得怎麼樣?」

  我只好笑笑,讓他認為我很為他驕傲,和死人做成了這麼一筆好交易。然後他要我從那個破門裡爬進去。你想像一下吧:我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由於天冷又穿了很多衣服,所以我很艱難地把一條腿伸了進去。文福急著想走了,他沖我咧嘴笑笑,按響了喇叭。

  「我們走呷!」他喊道,然後一腳踩在油門上,發動機就大吼起來,我以為他沒等我另一條腿伸進去就要開走了。

  我讓他帶著我,直沖出東門大街,穿過狹窄的已經結了冰的小橋,然後沖下長長的泥路,一直到紫金山腳下。我的頭髮貼在臉上,冷風從耳邊嗚嗚吹過,腦袋都凍僵麻木了。

  「瞧這個!」文福喊道,開得更快了。我尖叫起來,閉上了眼睛。他來了個急轉彎,我們輪子轉過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車轍。

  「這車真棒,棒極了!」他喊道。

  他把車輪轉來轉去,避開路上一個爛泥坑,又避開一輛慢吞吞的驢車。他朝一個小夥子按響喇叭,嚇得他跳進了一個積著雨水的坑窪裡。他沖散了一排六隻小鴨組成的隊伍,這些小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知什麼是害怕。每次我指出某些很快逼近的危險,或慢慢過來的災難,每當我尖叫起來,或閉上眼睛時,文福就大笑起來。我覺得這是他和我一起度過的最好的時刻。

  第二天我告訴他,我太累了,不想再去開車兜風了。於是他就約家國去,兩人就像一對快樂的男孩開車走了。文福半夜才回家,一臉不高興。

  「玩得痛快嗎?」我問。他沒吭聲。我問他為什麼生氣。他還是沒吭聲。他點了一根煙,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卡。

  於是我想,怪了,我怎麼沒聽見他回來的喇叭聲。我朝窗外望了一下,又走到門口,望望黑沉沉的過道和大路,沒有車子。

  「新車呢,哪去了?」我問他。

  我和他一起坐在桌子邊。我看著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威士卡,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最後他終於開口了:「狗娘養的,叫它碰上死鬼!」

  第二天早上,胡蘭跟我講了前一天發生的事,是家國告訴她的。

  他們把車開到了南門外的鄉下,然後爬上一座小山,又從一條小路沖下,一直到了文福以為是平原的地方。他把一隻野兔當作日本飛機,為了追上它,他把車開得飛一般快。但那只兔子跑得更快,從這條路一下子轉到另一條路,它跳上一個土坡,車子也跟了上去。就在這時車的底座卡在一堆岩石上,就像一隻烏龜趴在另一隻烏龜上,開不動了。

  他想把車子倒回來。家國跳出車子,想把車往前推。然後文福拼命把油門踏板往下踩,讓輪子轉得越來越快,發動機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哇!引擎蓋下冒出一團黑煙,火花也躥出來了。

  他倆趕緊跳開,站在一邊,眼看著小車就在岩石堆上著起火來了。火焰越躥越高,於是他們就往後躲。然後,正當他們去找滅火工具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周圍的荒地全燒著了,整塊荒地全是這種高低不平的岩石——就像成千上萬只烏龜擱淺在一片乾涸的海上。

  沒等胡蘭說完,我就知道文福幹了什麼了,他把車子開進一個可憐的鄉村墓地裡了。

  胡蘭叉起雙臂說,「當然,我罵了家國。他怎麼這麼大意,沒教你丈夫更小心一點。」

  當她告訴我文福毀了那車子的時候,我本該大哭一場,我本該大發一通脾氣,他就這麼把我的四百元錢給白白糟蹋掉了。

  但我反而笑起來了。胡蘭以為我瘋了。我笑得那麼厲害,笑得眼淚也流下來,氣也喘不過來,話也說不出來了。

  所以我沒解釋我心裡到底怎麼想的。我好像看到我丈夫站在墳地上,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我好像看到小車在岩石堆上燃燒,仿佛弔唁者在給死者送禮。我為那個死去的廣東飛行員感到高興,原本屬於他的小車又開到天國去了。

  同一天上午我和胡蘭進了城。我披上了我的那件長長的綠外套,穿一雙平時穿的鞋子,因為到市中心有三四裡路。你問一裡多遠?大概是你們美國人所說的一公里的一半路程吧。這段路我得走去。我不像你,上雜貨店買東西都要鑽進小車開兩個街區。

  路上我在郵局停了一會,又拍了一個電報。這次是拍給花生的。她現在已經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上海人,是那個算命女人給她找的。我要王貝蒂寫一封跟上次一模一樣的電文:「我們馬上要逃難了。」只不過這一次我又加了句:「直接匯江雯麗本人四百元。」貝蒂沒問另外四百元到哪兒去了。可我想她已經知道了。

  拍完電報,我和胡蘭就直奔市場去買我們的雜貨。那天早上很冷,我記得當時我還望望烏雲密佈、灰濛濛的天空,說,「說不定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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