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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十二章 逃難錢

  等冬天到來的時候,沒剩下幾架飛機了。天上落下來的光是雨。然後,有一天,天變冷,下雪了。

  正是在這個星期,我們從揚州又轉到南京,兩地之間坐車要不了幾小時。到南京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雪。雪使我想起了羽毛,想起了我和甘玩的羽毛球在空中飄來飄去的情景。

  在南京,我們也有一個空軍派來的勤務兵。這一個跟揚州的那個不同,沒那麼瘋。他老是說,「別擔心,太太,雪下不了多久,在南京,雪就像高級軍官,不會常來,來了也待不長。」

  我和胡蘭從一所大宅子一樓的窗子向外望著。這地方原是個外國商人建造的漂亮別墅,現在成了各色人等的臨時大本營。它共有兩層,有四根廊柱,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屋子周圍全是樹——勤務兵說,這些樹全是法國進口的。但現在樹葉已經凋落,根本就分不出是中國樹還是法國樹。屋子坐落在城裡最好的地段,靠近古老的西城牆,再走一段路過去就是莫愁湖,所以它離市中心不遠也不近。

  可要是朝屋子裡面望一眼,情況就完全兩樣了。一進去馬上就會看到:沙發已經被無數人的屁股磨損了,地毯已經被年復一年來來往往的腳步踏薄了,每間房間裡的牆紙都已剝落發黃,廚房角落裡有漏雨的裂縫,整個屋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沒人照管的孤兒。

  就在我看到雪的那天下午,我正在教勤務兵怎麼清煤爐,免得下次弄得煙霧騰騰。這時,文福回來了,說,「你清這個,不過替別人清罷了。」然後他告訴我們,空軍已經發出通知,我們不久就要離開南京,也許在兩星期內,也許更快。

  「我們來這兒還不到一星期呢。」我說。文福沒笑,我懂他的意思了:日本人來了。

  那天我去空軍的郵局發兩封電報到上海,一封到我存錢的銀行,要他們匯四百元錢給文福的妹妹。另一封給文福的妹妹,告訴她送錢的地方。發電報的小姐幫助我盡可能用最少的字把電文發出去。在給文福妹妹的電報的末尾,我又加了一句,「快,我們馬上就要逃難。」

  逃難這個字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想叫我小姑把這事看得嚴重點,辦得快一點。也許我有點誇大,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我在那地方加上這個字,因為這個字能使大家都跳起來。

  逃難,這個字什麼意思?我覺得美國沒有跟它意思相同的字。但是在中國我們有許多不同的字來表達所有這一類麻煩。不,「refugee」①不是這個意思,不準確。「refugee」是指你逃難後還活著。要是你還活著,你就再也不想提起是什麼使你逃難的。

  【①難民。】

  你很幸運,從來沒經歷過逃難。這個字的意思是指一種可怕的危險來了,不光是對你一個人的,而是對很多人的,所以每個人只能自己照管自己。這是一種追趕你的恐懼,一種病,就像發高燒那樣。所以你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快逃!快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沒別的念頭了。你頭上的頭髮都豎起來了,就像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連那個要殺你的人的喘氣聲都聽到了。你只要聽到一聲叫喊,看到有人眼睛瞪大了,就足夠了,高熱就變成了寒顫,流遍你的全身,從背脊一直流到腳底,你就不由自主地跑起來,跌倒,再跑,再跌倒。

  你很幸運,連這個字的意思都不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它是什麼樣的,它是怎樣差點兒就落在我頭上的。

  我寫完電文,發電報的小姐問我,「你真的以為我們馬上就要逃難了嗎?」

  我不想嚇著她,就說,「因為我小姑有點心不在焉的,我才故意這麼說,這樣她就會抓緊去辦。」

  那姑娘笑起來了,誇我真聰明。我很喜歡她。我不知道她中文名字叫什麼,但大家都叫她王貝蒂,「漂亮貝蒂」,因為她跟大家都很喜歡的影星大衛斯·貝蒂長得很像,也是同樣的髮式,嗓子也有點沙啞,眼睛也是那麼大,只不過眼皮有點下垂,上面有點浮腫。我覺得她有甲狀腺亢進或腎臟炎,才會成這個樣子。

  她是一個典型的南京人,「閃電式結婚」——認識了一個飛行員,馬上就嫁給他,就這麼快。這個飛行員是文福班上的,但我不大認識。婚後大概才兩星期或三星期,他就陣亡了。但他總算還有時間給她留下一個遺腹子。

  四天后,我又去了郵局。我的小姑真夠厲害的,取到錢後兩天她就把錢匯出了,但不是匯給我,而是匯給了文福!這是王貝蒂告訴我的。文福已經來過,把這筆錢取走了。她又能怎麼辦?收款單上寫的是他的名字呀。

  「那是我的錢,是我的陪嫁錢!」我告訴王貝蒂,「再說這錢是逃難用的,是要緊關頭救命用的。」

  貝蒂從熱水瓶裡給我倒了一杯水,「哎,真是太厲害了。這種事總是落在女人頭上,真的。當然,我沒有陪嫁,不像你,四百元,這可是好大一筆錢哩。」

  「總共有四千元,」我糾正她,她的嘴都張大了,「還有傢俱,木料都是上好的,許許多多好東西——可現在全成了他家的了。他們是這麼說的。」

  「我也是的,」她說著,搖搖頭,「我丈夫死的時候,部隊給了一筆撫恤金——全被他家拿走了!一個子兒都不讓我碰。所以你瞧,我只好為自己,也為肚裡的孩子賺點飯錢。」她敲打著正在發電文,「現在他家裡人又說了,我得回到南昌去把孩子生下來,把這個孫子給他們。他們說了,這以後我就可以走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問你,我幹嗎跑到那兒去,受他們的氣?難道我是一隻鴨子嗎——給他們孵蛋,讓他們吃?」

  我不禁笑起來了。王貝蒂就是這麼個人,說話總是很坦白,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過了一會,我也放開來談了。

  「我要他把這筆錢還給我。」我說。

  「這就對啦,」她說,「好好跟他講道理。這筆錢本來就是你的嘛,是準備逃難用的。」

  「這錢是我的,是準備逃難用的。」

  「不需要別的藉口。」

  「不需要別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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