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夜晚。我們借著月光,或是窗戶中透出來的光,來回打著羽毛球,為擊中對方而哈哈大笑,要是我沒擊中,甘就會把落地的球撿起來,免得我剛吃飽的肚子「消化不良」。有時,文福上城去了,甘就會邀請我和他一起吃碗麵條,要麼就去某個便宜的地方吃碗餛飩,很隨便。然後他就陪我回家,像個朋友或兄長一般地對待我,要是不小心碰了我的胳膊,就會連聲說對不起。

  一次,胡蘭瞧見我們坐在廚房裡說話。等首走後,她就取笑我,「哎呀!可要當心喲。」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

  「沒什麼意思,」胡蘭說,「我只是告訴你要當心,沒別的意思。」

  「神經病!」我說。她笑笑。

  現在回想起來真奇怪。我已經有五十多年沒想起甘了,所以一旦想起,就像突然發現了心中一個秘密的所在,從沒跟人講起過的歡樂,從沒跟人講起過的悔恨,全湧上了心頭。我怎麼能告訴胡蘭?我說過,戰亂期間,我們不要被幸福弄得忘乎所以。我是在說了這話後才知道什麼是幸福的。

  所以也許現在我能向你坦白承認這一點,甘對於我有特別的意義。我們彼此瞭解的時間並不長,可我知道他的心腸比我丈夫好。這使我減輕了孤獨感。

  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很喜歡晚上和我一起出去散步。我還沒問他理由,他自己就先說了。他說晚上他很怕孤獨。沒等我要他解釋,他自己又解釋開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晚上你能見到白天見不到的東西。」我點點頭,告訴他我也有同感。

  然後他又跟我說了他對晚上的恐懼,「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我小時候的事,那是在虎年的最後一次,我看到了一個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於是我開始跟他講,同樣的東西我小時候也多次見到過。一個鬼結果變成了照在窗戶上的月亮。或者看到一個鬼,原來是老阿嬸半夜起來吃胃痛藥。或者以為是一個鬼,原來是一棵枯樹影子映在暖房的窗戶上了。

  甘說,「你說的那種鬼我也見過,那是自己瞎想出來的。但這個鬼不一樣,這個鬼說下一個虎年到來前,——也就在我滿二十四歲那一年——他就要回來把我抓走。」

  「夢裡亂七八糟的東西真多呀。」我說。但甘還是不停地說著,好像還在做這個噩夢似的。

  「『別怕,』這個鬼跟我說,『你死的時候不會有痛苦,不會受傷。但你要是在黑暗中看到我在叫你,就得跟我走,不許跟我爭吵,一個字也不要說。』當然,我不信他。『我朝他吼道,『你不過是個噩夢。滾吧!』」

  「然後你就醒了,」我說,想讓他鎮定下來,說不定也是為了鎮定自己,「你還有點怕,你忘不了這個噩夢。」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甘說著,嗓子也嘶啞了,「不錯,我醒來了。我站起來想證明我已經不再睡覺了。我站在門口,看到那鬼還在那兒。他說,『你不相信這就是你的命?我已經證明了這就是你的命。』鬼說出了我這輩子完結以前會在我身上發生的九件禍事。九是圓滿的數字。那鬼走掉的時候,我還呆呆地站在門口。」

  「嗨,甘,這故事真可怕!」我說。

  「過去的十一年,我竭力想忘掉這個噩夢。但現在九件禍事已經發生了八件,跟那鬼說的一模一樣。現在我覺得第九件禍事就要來了。再過四個月,虎年就到了。」他神經質地笑笑,「等待一個沒有痛苦的死可真痛苦哪。」

  甘跟我講完這個故事,全身劇烈顫抖起來,就像現在是寒冷的冬天,而不是在溫暖而潮濕的秋天。看得出,他信了那個故事。連我也有點怕了。我怕得不敢問他,那已經發生的八件禍事是什麼事,我只能笑著說,「你小時候做的夢可真夠嚇人的!」

  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心裡想的其實不是這個,恰恰相反。當時我真想把可憐的甘抱在懷裡,哭著對他說,我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你真能肯定那八件禍事嗎?它們是什麼樣的?第九件是什麼?快告訴我吧!

  可現在我回想起我的感情,我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沒對甘這麼說。我怕,不是怕那個鬼,而是出於另外的原因。我是一個已婚的女人,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男人的愛,也沒覺得愛上過一個男人。那天晚上,我幾乎感受到了。我覺察到這種危險,體會到你是怎麼愛上一個人的。一個流露出恐懼,另一個慢慢上前去安慰他,消除這種痛苦。然後流露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一切隱秘的感情——傷心、羞愧、孤獨,所有以往的痛苦,全都傾瀉而出,直到你心中被擺脫一切的歡樂所淹沒,直到你來不及阻止你敞開內心所獲得的歡樂。

  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沒有敞開自己的內心。我只是笑話甘,把他做的鬼夢看作好玩,以此來安慰自己。也許我之所以沒有更多地留意他的夢,是因為我們倆都覺察到某種不祥的東西正在逼近,我們只是沒有像甘那樣公開談論它罷了。

  要是有個飛行員開玩笑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玩牌輸掉了所有工資,」另外人就會叫起來,「哇,不要說『最後』這個字,不吉利!現在你得接著玩來抵消這個不吉利。」

  這些飛行員都知道,他們的飛機在離地面前飛得不夠快。他們也知道他們受訓練的時間不夠,不會玩各種巧妙的花招,避開裝備更新速度更快的日本戰鬥機。他們經常在出發前圍成一個大圓圈站著,高喊口號,朝一塊小石頭做的靶子吐口水。這就是他們笑著成為英雄的方式,這就是他們勇敢的方式,這就是他們害怕的方式。他們怎麼能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成為真正的英雄呢?他們怎麼能在明知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不成為真正的英雄呢?

  兩個月後,那天在我家吃過飯的飛行員有一半陣亡了。我們聽說,他們都是英雄般死去的,所有的人都是在戰鬥機中被擊中後陣亡的。但是那些飛機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慘呀!連屍體都找不到。你不必相信宗教才會覺得難過。

  我知道有一位飛行員駕駛的飛機撞在河南城門上,正好是城門大開的時候,飛機就穿過城門,撞在裡面爆炸了。梅麗丈夫的飛機撞到了山頂上。那個經常開車送我的飛行員呢?他的飛機在著陸前起火了。

  只有文福安然無恙,連皮也沒擦破。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他是個膽小鬼!每次戰鬥一開始,文福就駕飛機兜圈子,飛到一邊去了。「哦,」他對家國解釋說,「我在追一架日本飛機,飛到另一頭去了。你沒看見。太糟了,結果還是沒追上它。」胡蘭告訴我,家國正在考慮,他本該把我丈夫送交軍事法庭的。你覺得她會找不到機會告訴我這些嗎?

  與此同時,我得知甘的飛機在南京城外被擊落了。人們把他抬進醫院的時候,他還沒死。我們趕緊跑去看他,文福、家國、胡蘭,以及那些還活著的飛行員全去了。

  噢,我看到了!甘的兩眼盯著天花板,又哭又笑,「那麼,鬼,你在哪兒?」他喊起來了,「我不是不願死!」

  「他瘋了,」文福說,「他的神志已經不清了。對他來說還是這樣好,不會感覺到痛苦。」

  我還記得我當時的痛苦。我說不出話,也不能把手放在甘的前額上。可我真想大哭一場,大喊一聲,他沒瘋!那個鬼答應過他:「你死的時候不會有痛苦,晚上我叫你來你就來。」

  但那個鬼在撒謊,因為甘臨死前很痛苦,痛得連大小腸也拉出來了。他就這麼痛苦地折騰了整整兩天兩夜,最後終於離開了人間,找那個鬼去了。

  我悲傷到了極點,但我一點都不能流露出來。我的心受到了傷害,就像當年失去母親時那樣。只不過我不是為我曾經有過的愛而痛苦,我後悔我從來沒把它抓住。

  所以,正是在甘死後,我才確認了他的愛情,他的鬼魂成了我的情人。每當文福對我大吼大叫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甘最後一次到我家來吃飯的情景。整個晚上他都在觀察我,觀察文福對待我的態度。我丈夫一走出房間,甘就望著我,然後平靜地說,「你只能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我能用你看不到自己的方式看你,所有純潔的方面,既不好也不壞。」

  我回憶起這情景已經好多次了。每當我丈夫在我身上發洩完,在他睡著後,我就會悄悄地起來,走到鏡子前。我前前後後轉著臉,竭力想像甘的眼睛正在望著我。我會哭著問自己,「他看見什麼了?他看見什麼了?」

  有這樣的時候,當事情變得更加糟糕,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什麼,為什麼要承受這麼悲慘的生活,這時我就會想起我們在晚上的散步,想起甘對我講的故事。儘管我從來不知道那八件禍事是什麼,但我知道了第九件。我就是這第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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