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五〇


  那天下午,胡蘭幫我來整塗地和牆壁。我用這種方式讓她補上了我們之間的縫隙:補k了這邊的,也就補上了那邊的。她明白我讓她這麼幹的,因為她拿了那枚針,我倆心裡都清楚,那枚針是我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講那麼多海倫的事。這並不是她的故事,但由於她的緣故我不得不把我的經歷告訴你。我的經歷要是由她來講,她就會說我本來有個好婚姻,只是自己沒有努力去維持罷了。我告訴你吧,我努力了。

  就拿在揚州的那會兒來說吧。我們到揚州後過了兩三星期,我們的丈夫們回家來了。我親自為文福準備了一個很大的慶賀晚宴。不光是為他一個人,也為他的飛行員朋友們,都是來自二班和三班的,共有五六個人。

  這些人都很喜歡文福,因為他很慷慨,他說,「到我家來吧!吃個痛快!」他邀請了他們,也邀請了家國。當然,我就邀請了胡蘭,還有李俊和梅麗,以及她們的丈夫。他們都來了。我就準備了一桌十四個人吃的酒菜。胡蘭主動提出幫我買菜燒菜,因為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我推辭了一下,也就接受了她的幫助。

  所有請客的開銷用的都是我的私房錢,那還是我結婚那天,我父親給我的。那時文福家沒從我手上拿走這筆錢。我父親很精明,他以我的名義把這筆錢存進上海的一家銀行裡,共有四千元。結婚後我取過兩百元,到揚州時我手頭大概還有一百元左右。

  文福每個月掙七十元,這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差不多是一個中學教師兩倍的收入。但文福常把錢花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買威士卡啦,搓麻將啦,打賭天氣會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啦。

  所以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所必需的傢俱,都是用我的私房錢買的,其實我並不非得這麼做不可。我用私房錢買點比部隊供應的要好一些的食物,其實也大可不必。晚宴的那天晚上,我買了上好的豬肉,做餃子用的新鮮的香菜,還有好多甜酒,所有這些東西在戰爭期間都是很昂貴的,總共花了五十多元。

  我不在乎花這筆錢。我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只想到這些男人,這些飛行員,還有文福,要是他們運氣不好,也許就不能回來吃下一頓了。一想到這個,心裡就有點難受,我的手腳也麻利起來,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一塊膘肥的豬肉。

  然後我又決定做幾樣名字叫起來吉利的菜。我記得老阿嬸在過年的時候做過——曬乾的牡蠣肉叫淡菜,代表有財;又紅又彎的油炸蝦表示高興和歡笑;還有一種頭髮絲般細黑色的菜叫髮菜,諧音發財;還有海蜇皮,我覺得嚼起來的聲音特別好聽。

  胡蘭看我挑選這些東西。當我把它們湊成拼盤時,她的口水都出來了,我估計她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回家後,我吩咐燒飯的姑娘燒許多壺開水,剁許多肉和菜,準備包上幹只餃子,有蒸的,有煮的,還準備了很多蘸餃子用的嫩薑、醬油和醋。胡蘭幫我和麵,擀成一張張餃子皮。

  我得承認,我第一次對她手下功夫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擀得很快,手中的擀麵杖按得很有勁。我擀兩張的時間她能擀三張。她能把肉餡放在皮子正中,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她只要捏一下,就能封住餃子口。

  我還得承認,我讚賞胡蘭那天下午的合作精神。我們兩個都很開心。飛行員們回來了,大家都很興奮,我們全都笑臉相迎。所以那天,我和胡蘭沒有唱對臺戲,我們沒有埋怨別人,也沒有小心翼翼地說客套話,我們說的話都是很自然地從我們的好心情中流露出來的。

  我對胡蘭說,「你手腳真麻利,憑你的手下功夫,我們包一萬隻餃子也沒問題。」當然,我後來發覺,她拿手的只是這些粗活:和麵啦、擀面啦、做餡子啦、包餃子啦,至於說到她的口味嘛,我只能說我的看法可能就和別人不一樣了。

  雖然你會對我說,老實說吧,誰做菜做得更好?你瞧!不是我吹牛。真的,我知道肉餡中該放多少醬油,鹹味才會恰到好處;我知道千萬不能多加一匙糖,什麼東西也不能多加,要不吃起來味道就跟廣東菜一樣了;我知道怎樣做到每一隻菜味道可口,但又都別有風味;同樣的火候能做到既不會太辣,也不會太淡。

  要是那天吃飯的人今天在這兒的話,他們也會對你這麼說。比方說,那天晚上所有的飛行員,連胡蘭的丈夫也稱讚我的烹調手藝,他們還告訴文福說他好福氣啊。他們說,一個男人要找到一個又漂亮又會燒菜的太太是不可能的,但他們的眼睛和舌頭說明他們的意思恰好相反。我看著他們吃,不斷鼓勵他們多吃,我開玩笑說,要是剩下的餃子超過十隻,我丈夫可就要給我找麻煩了。結果,到最後,只剩下了四隻餃子!這一頓飯吃得可真香啊。

  像這樣的晚飯我後來又請過幾次。每當文福和那些飛行員們離開一些日子回家,他們首先想到的事就是到我家來吃餃子——或蒸,或煮,或煎——他們覺得實在太好吃了。

  那個時候的中國,人家不太在乎你是什麼地方人。人人都知道怎麼吃喝玩樂。只要你的胃受得了,總能找到及時行樂的藉口。那些日子,我還是儘量討文福的喜歡,做個好老婆,同時也盡可能為自己尋找快樂。我總是在準備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那些男人經常事先沒打招呼就來了,但飛行員人數越來越少了。

  啊,說起來夠悲傷的。家國不得不收集死去的飛行員的遺物,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軟布裡,然後寫一張長長的字條,說明這個兒子或丈夫是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陣亡的。我看到這些包裹就放在胡蘭的縫紉桌上,等著送出去。我老是在想,什麼人會高興地打開這包裹,以為這是一件禮物,等到看見裡面的東西時,那悲哀的眼睛又不知會如何哭泣呢?

  所以我們請客的規模在一次次地小下去。這一點我已經想像到了,但我似乎又覺得,一個飛行員死了,另一個就接替了他的胃口,這些飛行員狼吞虎嚥的樣子,好像是從此以後再也吃不到這麼好的飯菜了。

  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每個人都吃了三十只餃子,松松褲帶,透口氣,接著又吃了三十只。我來回奔走,給他們端上一盤又一盤。胡蘭胃口也很好,她知道怎麼才能吃得多。談笑一陣以後,男人們又松了一次褲帶,接著又放開肚子吃。最後,一個男人開玩笑說,「再要向廚師表示敬意的話,我的褲子也要掉下來了。」

  開這個玩笑的男人是個姓甘的瘦高個子,他老是笑,但笑得很輕。他說的話有點粗,但我不生氣,也不感到難為情。他很會開玩笑,從來不靠讓人出洋相來引起別人發笑。他開玩笑的時候,自己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我們全都笑他。

  實際上,他使我想到了一位美國電影明星。不是像約翰·華納那樣的響噹噹的大英雄,而更像丹尼·卡伊,一個人人喜歡的沉默的男人,能夠不動聲色地引人發笑。

  甘就是這樣的,他笑的時候嘴咧得很大,露出一排犬牙。他走路的樣子七倒八歪的,像個長得太快大高的孩子,所以當他上前來幫我搬椅子或端茶壺的時候,走不上三步,總會絆倒。他就是這麼個人,不動聲色地讓別人感到自己都比他強。

  他不笑的時候,或是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很怕難為情的樣子。我老覺得他在盯著我,好像想說些什麼。有一次,他想了好久,終於用一種平靜、真誠的口氣對我說,「這道菜,連我媽也燒不出來。」

  我嘲笑他,「你可千萬不能這樣說自己的媽喲!」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大妹子,」他說,「請原諒我的粗魯,」然後他又吃了兩隻餃子,用同一種平靜的口氣說道,「確實比我媽做的好吃。」

  我記得文福聽到後,放聲大笑著說,「難怪你瘦得像竹竿。」我不知道這是在說他母親,還是在說我。我心想,我丈夫為什麼不能像甘那樣呢?然後又冒出一個念頭:我本來可以嫁一個更好的男人。男人不會全都像文福那樣的,我幹嗎就不知道自己挑一個呢?

  我發現其他的飛行員都是些很不錯的小夥子,為人都很好,待我也很好。他們從來都沒說起我已經懷孕了,但他們都知道。他們看到我手上有東西時,都會跑上來幫我。有個有權使用空軍卡車的飛行員跟我說,無論我想去哪兒,他都派車送我去。那個喜歡吃我做的餃子的姓甘的男人,晚飯後經常和我一起打羽毛球,而文福則和別的男人在一邊玩紙牌或搓麻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