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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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壞的一個念頭,我從來沒想到我還會有這種念頭,從來沒有。可現在它跳出來了,我把它抓住了。我想像過不了多久,胡蘭會對我說,「真遺憾,你丈夫死了,他從天上掉下來了,真苦命啊。」 「呵,不,」我對自己說,「觀音菩薩保佑,不要讓他死。」 但是我越想把這念頭從腦袋裡趕出去,它就越頑固地待在那兒。「他死了。」胡蘭會說。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臉上還會帶著笑意呢。我會像那個自以為是的、剛失去丈夫的姑娘那樣,沖她大發雷霆。 然後我又想,也許我該哭一場,表現得很悲傷,為我那失去父親的孩子。是的,這樣就更好了。 可轉眼間,我又想到另外去了。我得回到崇明島,再和老阿嬸、新阿嬸住在一起嗎?也許不會,要是我再嫁一個丈夫就不會。然後我又想到,下一次我該自己來挑丈夫了。 我停下了手中的縫紉活。我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這時我才明白,我實在是很希望文福死去的。我不是因為恨他才有這個念頭,不是的,那要在後來他變得更壞時,我才有這個念頭。 但那天晚上,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在我自己的心中,我與胡蘭,也與自己爭論著:有時,一個姑娘會犯錯誤;有時,錯誤可以改過來。戰爭會改變它,這不是誰的錯,一件倒楣事換另一件倒楣事,這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於是我縫好了衣服,剪斷了線頭,把衣服套在頭上。但那時我的肚子和乳房已經因懷孕而鼓起來了,我剛伸進一隻胳膊就意識到:我被卡住了。 哦,你覺得這很可笑吧?我的衣服卡住了,我的婚姻卡住了,我與胡蘭的朋友關係卡住了。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胡蘭至今還是我的朋友,我們怎麼能合夥做生意? 也許是因為我們早年吵得那麼凶,也許是因為我們沒別的人可以結交,所以我們總能找到繼續做朋友的理由。也許這些理由至今還存在著。 不管怎麼說,那次大吵以後,又發生了下面這件事。 過了幾天,空軍告訴我們他們馬上要送我們去揚州,在那兒和我們的丈夫團圓。 吃早飯的時候我們聽到這消息,當時還有點懷疑,我們想炸彈就要落在我們當時坐的那個地方了。 「肯定是這兒的情況危急了,」我說,「所以要把我們送走。」 一位名叫李俊的姑娘說,「那我們得趕緊離開,幹嗎還要在這兒待兩天呢?」 另一個女的,梅麗說,「幹嗎去揚州?炸彈也會落到那兒去的。」 「揚州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我邊想邊大聲說了出來,「一個日本人不要的城市,總是安全的。」你瞧我的推理多麼合乎邏輯。我不說我不喜歡揚州,我怎麼能說?我從來沒見過揚州。 胡蘭馬上就和我唱開了對臺戲,「我聽說揚州很美,有很多名勝古跡,」她說,「揚州出美女,揚州的麵條也很有名。」 我知道我是不會去看什麼美女,也不會去嘗那種麵條的。「我並不是說揚州不美。」我小心地解釋道,「我只是說日本人並不拿它當一個好城市看待,日本人想要的和中國人想要的是兩碼事。」 於是就在那年夏末,戰爭爆發後的幾個星期,我們啟程去了揚州。由於當時好些公路和鐵路都已經不通了,我們是坐船去的。到達揚州後,我一眼望去,就覺得這個城市跟我想像的那樣,是一個日本人決不會要的地方。 我們的新家到上海西北只要半天的車程。當時上海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相當摩登。揚州可就完全兩樣了,沒有高樓大廈,大多是老式的平房,有兩層樓就算了不起的建築了。誰知道杜甫和另外的古代詩人幹嗎都喜歡寫這個城市?對我來說,整個城市好像就是用爛泥和垃圾蓋成的。我的腳下,是泥路、泥地、泥院子,我的頭上,是土磚土瓦砌的牆、土瓦加茅草蓋的頂。 空軍為我們找的就是這樣的屋子,爛泥加土坷垃,分成四大間,每間裡有兩個小房間,外加一個公用的廚房,裡面放了四隻老式的煤爐。我們一見到這副樣子,全都驚呆了。 「現在是戰時,」我終於對另外人說,「我們大家都得作出點犧牲。」李俊和梅麗馬上點點頭,表示同意。胡蘭把臉別過去了。 然後她開始檢查起來,每看到一樣東西,她就要批評一番。她用手指點點剝落的牆壁。「哎!」接著又點點另一堵牆,陽光從破牆洞裡照進來。「哎!」她用腳踩踩地,「哇!瞧,地上灰塵真多呀,全跟著我的腳步飛起來了。」 我在一旁瞧著,我們全在一旁瞧著。我真想喊出來:「你們瞧瞧她的樣子,她就愛發牢騷,可我沒有。」但我覺得我並不是非說不可。梅麗、李俊都在旁邊,她們自己能看出胡蘭是怎麼一個人。 那天下午,一個燒飯的姑娘和一個男傭人也到了。部隊只派了這二個人,所以這兩個就給大家共用了。燒飯的姑娘是鄉下來的,很年輕,臉盤很大,看上去很有福氣。她的任務是每天準時生煤爐,洗菜,切菜,殺雞,剖魚,清理廚房裡的垃圾。 男傭人是部隊來的,一個中年男子,我們都叫他勤務兵,這是普通士兵的一種,只會用掃帚,只會和蒼蠅作戰。這人長得很瘦小,看上去只要杠點重東西,胳膊和腿就會折斷似的。他也有點神經兮兮,經常一個人邊幹活,邊跟自己說話,他想像自己是個高級軍官,卻在執行糟糕的命令:「這張床單拿去拍打一下!這塊汙跡洗掉!」 有一次我發現胡蘭命令勤務兵把六個蛋白拌到一桶爛泥裡。 「從哪兒搞來的偏方,」我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我真是想不通,她要我用這東西來塗地。什麼風吹進她腦子裡了,莫非她要吃地,以為是個好吃的大蛋糕。哈!」 我把勤務兵的話告訴李俊和梅麗。我只能這麼幹。要是胡蘭瘋了,決定要燒掉自己的屋子怎麼辦?過了幾天,另外幾位太太也報告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胡蘭命令勤務兵每天用這種蛋湯塗在她房間的地上,一連塗了三天。等這層蛋湯烤幹,她又叫他塗一層上去。更糟的是,她還叫他用大米和泥煮一種粘乎乎的粥。 「把這東西潑到牆上,說是要像煮一樣。」他說。我們聽了都連連咋舌。可憐的胡蘭。 但過了幾天,勤務兵沒話了,他只是不聲不響地幹活,只是抱怨小店夥計作弄他,賣給他一隻打過氣的公鴨,回家剖開肚子,那鴨子氣一噴出,就小了一半。 「別為鴨子的事發愁了。」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因為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說,「總比喝爛泥湯好吧?」 勤務兵朝我皺起眉頭。「對不起,太太。」他小心翼翼地說,「我今天耳朵不大好使。」 我朝屋子裡面胡蘭的背影點點頭,「她要你搞的爛泥湯,不那麼好吃吧?」 「對不起,太太,」他又說了句,「今天我的耳朵和我的腦袋連不起來。」 所以我只得找藉口去拜訪胡蘭,看她到底瘋成了什麼樣。我從籃子裡抽出我最好的一枚繡花針。 「這枚針是你的嗎?」我走到她家門口問道,「我在我家地上撿到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趁胡蘭盯著繡花針的當兒,我看到她用雞蛋漿和爛泥湯派了什麼用場。她家的地像瓷器般閃閃發光,灰塵再也飛不起來了。她家的牆本來也和我們一樣,破破爛爛的,塗上這層東西後,變得又光滑又乾淨,連小蟲也爬不上去了。 我眼睛盯著這些變化的時候,胡蘭在一旁說話了,「不錯。這枚針是我的,我已經找了好幾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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