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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一章 四分五裂

  還記得那個同我和胡蘭一起洗過澡的自以為是的姑娘嗎?就是她告訴我們上海發生的事情,空軍是如何飛到那兒去拯救中國的。

  她早就進了飯廳,我們坐在一台收音機前。我們已經聽到我們的丈夫們全都還活著的消息,此刻正在聽勝利的消息。我們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

  「你們收聽到的,」她用一種諷刺的口氣說,「全是廢話。」我們轉過頭來看看她,發現她的眼睛像魔鬼一樣紅。

  然後她就跟我們講了事情的真相。那個老是把吊扇下面的位子留給我丈夫的飛行員已經死了,那個我丈夫沖他大吼,跟他開玩笑的年輕人也死了,這位自以為是的姑娘的丈夫也被殺了。

  「你們以為你們的丈夫還活著就運氣嗎,」她說,「你們錯了。」

  然後她就告訴我們,飛機是在半夜到達日本軍艦雲集的上海港的。他們想使日本人大吃一驚,但沒想到,他們還沒到,日本飛機早已在夜色的掩護下起飛了——他們早就知道中國飛機來了。所以倒是我們的飛行員大吃一驚,一下子昏了頭,於是趕緊投彈。大匆忙了!從天空到地面距離太近了,結果那天晚上投下的炸彈全落到了民房和商店的屋頂上,落在電車上,炸死了成千上百的老百姓,全是中國人哪,而日本的軍艦照樣在海面上耀武揚威。

  「你們的丈夫不是什麼英雄。所有的人,那些飛行員全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比白白送死還不如。」那姑娘說完就走了。我們一聲不響。

  胡蘭打破了沉默,生氣地說,「她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事?」然後又說,她還是很開心,因為家國還活著。至少這一點是真的,她說。

  你想像得出嗎?她居然當著我們兩人的面說她很開心,她怎麼能把這麼自私的想法流露出來呢?

  但我沒有責備胡蘭的設教養。我儘量像大姐姐般地勸說她:「如果那姑娘說的是真的,我們是該想想這場悲劇。我們應該嚴肅點,不要光顧自己開心。」

  胡蘭一臉的開心相馬上就消失了,她張開嘴巴,把這個想法聽進去了。我想,不錯,儘管她缺乏教養,還是能做到知錯就改。

  但她馬上皺起眉頭,沉下臉來。「你這種想法——我不懂。」她說。

  於是我又解釋了一遍。「我們一定要關心大局,不能光想著自己的丈夫,說不定還會發生一些更糟糕的事呢。」

  「哎呀,倒楣!」她叫起來,用手捂住了嘴巴,「你怎麼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來敗壞大家的前途呢?」

  「不是不吉利的話,」我堅持說,「我只不過是說,我們得現實點。這是在打仗,我們不光要用感情,也要用理智,頭腦始終要清醒。如果我們假裝看不見危險,那我們又怎麼能避開它?」

  但胡蘭不願再聽我說話。她又哭又喊,「我從來沒聽到過這麼惡毒的字眼!這麼想有什麼用,壞念頭只會引出壞結果。」

  她就這麼叫著嚷著,像瘋了似的。現在我回想起來,我們的友誼正是從那時開始四分五裂的。我們之間的和諧是胡蘭打破的。我告訴你,那天我才看清了胡蘭的為人,她可不是大家認為的那種膿包。這女人能說出一連串刀刃般鋒利的話。

  「你說不幸也會落在我們頭上,你說你丈夫也會死,」她吼道,「那你幹嗎不抓住眼前的一切及時行樂呢?」

  你想像得到嗎?她當著大夥的面咒我!她拋出一個只能做出錯誤答案的問題。她要給人造成這種印象,我是專門說倒楣話的人。

  「我沒說過這話。」我馬上回答。

  「你總是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想。」

  這又是一句謊言。「沒這個意思,」我說,「我只說要現實些,這和倒楣想法是兩碼事。」

  「如果有五種不同的方式來看一件事,」她說著舉起手,拉住大拇指,好像它就是一個爛蘿蔔,「你總是挑這個最壞的。」

  「沒這回事。我是說在戰亂時期,光我們自己開心是不夠的,是沒用的,它阻止不了戰爭。」

  「蔣介石說他能阻止戰爭。」她喊起來了,「你以為你比蔣介石更高明嗎?」

  胡蘭和另外的女人都盯著我。沒一個女人上前一步來勸我們別吵了。她們沒說,「好了,好了,姐妹們,你倆都對,你們只不過是互相誤解了對方。」我看得出,胡蘭激烈的話語已經毀了她們的思想,使她們不能正確地理解。難怪她們聽不出胡蘭說的只是一派胡言。

  於是我說了句,「算了!」——忘了這一切吧!我離開她們,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想到這裡,我至今還很生氣,因為她的脾氣一點沒改。你看得出,她老是要把事情轉到自己的思路上去想。如果是件壞事,她就會把它說成好的,要是好事呢,她又把它想成壞的了。無論我說什麼,她總要和我對著幹,她使我好像成了一個老犯錯誤的人。於是我就不得不和自己爭論一番,想弄清究竟什麼才是對的。

  不管怎麼說,那次爭吵以後,我氣得只能一個人坐在床上,想著胡蘭的諷言刺語。我對自己說,她就是這麼個人,老是說傻話。她才是大家背後笑話的人。我不想再聽她的胡言亂語了,就想找點事來幹幹。我打開抽屜,翻出新阿嬸送給我的一塊布,還有我們家的工廠自己製造的一卷棉花。

  這是一塊淡綠色的棉布,上面繡有金色的圈圈,很輕,很適合做夏天的服裝。我早就想好了一個式樣,是我以前在上海看到過的,一個快活的小姑娘穿過的那種式樣。

  我心中有了底,就開始裁起來。我想像自己穿了這件綠衣服,就像那個小姑娘似的,她的所有的小姐妹都很羡慕她,大家都悄悄說,她的衣服和她的風度好配呀。可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胡蘭,她對這件衣服評頭論足,用她的大嗓門說,「丈夫剛死就穿這種衣服,也太花哨了呀。」

  我心裡這麼想著,手下馬上就出了錯——袖子裁得太短了——我還在生氣呀。瞧她於的好事!使我思想老集中不起來。更糟的是,她扭曲了我的思想,把壞念頭塞進我腦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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