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四七


  你從來沒看出海倫舅媽的這一面吧?現在你知道了,她凶起來也很凶!她只是對我那麼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只有在我身上她才能露出她的這一面來。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她之所以對我那麼凶,是因為她自己遇到了什麼麻煩,可她又不能說,她想變得凶一點來掩飾這個。那天,她對我說了這些話以後,我當然覺得受了傷害。她使我感到渺小,一無是處。好多年後,我才知道她幹嗎要說那些話,她心裡有個秘密,只是趁機出口惡氣罷了。不過這事以後再說吧。

  大約一星期後,就在這個小亭子裡,我才明確知道戰爭已經開始了。

  午飯後,胡蘭已經睡下了。一場雷陣雨降臨了,我決定一個人到那小亭子裡去,給花生寫封信。我寫到了愉快的事情:我看到的有趣的風景,西湖上的小船,我去過的寺廟。我說也許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也許要再過幾個月。我說我希望我們能回到上海過新年,到時候給大家看看我的小寶寶。

  就在這時,我看見胡蘭往亭子跑來,她的衣服全被雨水淋濕了,很不雅觀地裹住她那肥胖的身子。

  「他們要飛走了!已經在開拔了!」她還沒進亭子就喊起來了。陳納德已經到了空軍基地,其他從南方和北方來的中國領導人也到了。所有的飛行員集合待命。大家都在說著同一件事:沒時間準備了,開拔的時刻已經到了。

  我和胡蘭馬上回到廟裡,顧不上換下濕衣服,就收拾我們丈夫的行裝。我小心地把文福的乾淨襯衫、褲子、襪子和一條高級的新毛毯塞進箱子。我的手在發抖,我的心在狂跳。中國打仗了,文福會死的,也許我再也見不著他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愛文福,只有在此時此刻我才感到了這一點。

  一輛卡車按響了喇叭,告訴我們去空軍基地的時候到了。我跑到胡蘭的房間裡告訴她。她還沒準備好,一會兒亂翻五斗櫥抽屜,一會兒又亂搔頭發,看上去完全昏頭了,一面哭,一面自言自語:「帶哪張美人照好呢?帶什麼護身符好呢?他老是忘的那本書放哪兒去了呢?」

  到了機場,也沒人告訴我們說我們的丈夫要到哪兒去。但透過雨簾我們能看到藍天白雲,我們興奮起來,驕傲起來。過了一會,有人領我們進了一個潮濕的小房間,從一扇打碎的小玻璃窗望出去,外面的一切都顯得又小又危險。雨嘩嘩地落在狹窄的跑道上,飛行員們全站在機翼下。有人指著螺旋槳的翼板,還有人拎著箱子跑來。家國從一架飛機跑到另一架飛機,手裡拿著一張大圖紙,也許是地圖吧,地面上刮起的風吹得它上下飄動。

  然後我們看到螺旋槳轉動起來了,馬達的吼聲越來越響。我拼命忍住不看別人,不說話,免得喉嚨日跳出什麼不吉利的字眼,使大家遭受厄運。我覺得大家都一樣,神色安靜肅穆,前景無法逆料。

  但是隨著飛機漸漸遠去,胡蘭揮起手來。雨水、蒸氣和煙霧全攪在一起,飛機看上去就像在一個不安的夢中向前飛行。胡蘭的手臂揮動得越來越厲害,眼淚也流出來了。飛機在跑道上全速推進。胡蘭像一隻受傷的小鳥,激烈地瘋狂地揮著手臂,仿佛她的這些努力和她的所有祝願所有希望會直上雲霄,安全地托起一架架飛機,把它們送向勝利。

  當然,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聽到了實際發生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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