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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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可憐的姑娘只是在找一個能改變她命運的機會。」胡蘭說,「許多姑娘都是這樣的,希望嫁個能把她帶出去的丈夫。她就像這個村子裡所有的姑娘一樣,長得不是很漂亮,命中註定嫁給一個老農民,或者嫁一個路上的獨眼補鍋匠,辛苦安穩地過一輩子,別想享什麼福了。所以,那姑娘一碰到一個飛行員,當然就把自己的整個身子全交給他了——這可是一次機會,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機會,也要抓牢啊。」 胡蘭看出我不信她的話。「我知道,你很難想像。」她說,「你的情況不一樣。你知道你總會嫁個好人,用不著這麼擔心。」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責怪我似的。這倒使我尋思,說不定她幹過和那姑娘同樣的事,把她的身子交給家國當作一次機會。她很幸運,這個機會成全了她的婚事。 「那個姑娘快要生孩子的時候,」胡蘭說下去,「她要我陪她一起到那飛行員那兒去。她肚子痛得很厲害,一路上我們不得不走走停停。總算到了營區,那飛行員看到她很生氣,他大發雷霆,叫另外男人都出去。我人雖然站在外面,但他們兩個說的我全聽到了。 「她求飛行員娶她。他不肯。她保證生下來是個兒子。他說他不在乎。她說他可以把她當小老婆,再娶一個大老婆。他又不答應。於是她就哭了,她什麼面子也不顧了,就發起脾氣來。她又吼又叫地告訴他她這輩子沒指望了,她把一切全押在他身上了。她說,現在她再也嫁不出去了,村裡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賤貨,她家裡的人也不要她了,她的孩子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沒有前途了。 「然後她就像瘋了似的,又是尖叫,又是哭鬧。我沖進了屋子,她正抱著自己的肚子,罵他:『你不如現在就把我們母子殺了,比慢慢餓死強多了。可我們一死,你也活不了,我們母子倆要把你從天上拉下來。』 「那飛行員聽到她咒他死的話,氣得不得了。他狠狠打了她一記耳光,她就倒下去了,肚子正好撞到椅子扶手上,人就滾到了地板上。這一記耳光沒殺死她,椅子扶手也沒有殺死她。可就在她滾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娃娃開始出來了。她尖叫著,呻吟著,像螃蟹一般地想往回爬。她對她的娃娃又哭又喊,『別出來呀!還不到時候呀!』 「飛行員和我跑過去。我撩起她的裙子,看到了娃娃的頭頂,然後整個頭都鑽出來了,脖子上還纏著一條帶子,臉鐵一般青,兩眼緊緊地閉著。我想把娃娃拉出來,把帶子鬆開。我拼命拉,但那姑娘動得太厲害。飛行員對她喊道,『躺著別動。』她抓住他的頭髮,不讓他走。 「現在我們三個全都尖叫著哭鬧著,大家都非常痛苦。娃娃把她肚子裡面的東西也拉出來了,我拉孩子出來,她拉住飛行員的頭髮不放。後來好像我們三個都支持不住了。她往後倒去抽搐起來,在地上打滾。她全身都在發抖,拼命地吸氣,又拼命地呼氣,好像氣不夠吸。她呼出一口,又深深地吸進一口,然後,就再也沒有氣了。真慘哪!一個還沒生出,一個已經死了。孩子的頭和她的身體粘連在一起,由青轉黑,然後就沒氣了。」 胡蘭停了下來。她緊緊抓住衣角,咬緊嘴唇,我以為她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真慘哪,」我說,「你說得對,我們算是幸運的。」 但胡蘭還沒講完,就哭起來了,「我至今還不知道,那個死去的娃娃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我母親也沒剖開她的肚子看一看,她不想讓她女兒帶著一個剖開的肚子到陰間去,也不想把一個沒有頭的頭胎外孫送到陰間去,所以我的父母就把她,連同她那一半在外、一半還在裡面的孩子一起埋了。」 胡蘭望望我。「沒錯,」她一邊說,一邊哭,「她就是我姐姐,那個飛行員就是家國,他怕我姐姐的咒語,就娶了我。」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胡蘭又說了,這一次,她的口氣平和了一點,「我知道他娶我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恐懼感,好讓她不會回來,把他的飛機從天上拉下來。但是我嫁給他是想給我姐姐報仇。當然,我父母很生氣,不相信我的話。我老跟他們說,我嫁給他就是要他這一輩子不得安生,要他想到我姐,想到他作的孽。」 「可我怎麼會料到家國現在成了一個好人,一個那麼好的好人?你知道這一點,你瞭解他的性格。他是那麼後悔,那麼悲傷。他待我很好,給我買好衣服,糾正我的舉止,從來不嘲笑我。我怎麼知道他會那麼好?」 胡蘭看看外面,雨還是下個不停。「有時,我還是生他的氣。」她平靜地說,「可有時我轉念又想,人畢竟不是他殺的。不管結不結婚,她生孩子,本來也會死的。有時我想我姐姐一定很生我的氣,她腿上掛著娃娃,口裡咒著我,嫁給一個本應是她丈夫的男人。」 我和胡蘭就這樣開始互相講自己的秘密,又互相保密。我先給她講了我對自己身體的無知。然後她就跟我講了她想通過報仇獲得快樂的願望。那天下午,我還把花生的事也跟她講了,我告訴她本來是花生嫁給文福的。 「這麼說來,我們兩個都及時轉了運。我們好運氣呀!」胡蘭嚷道。我沒說什麼。我只跟她講了一半的秘密,因為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運氣。 一直等到晚上,我才把懷孕的事告訴文福。我們正準備上床,他把手伸過來了。 「現在我們得小心了,」我說,「我懷孕了。」 他皺起了眉頭。就這樣,開頭他還不信。於是我告訴他最近我胃口不好,老感到噁心,這種種都是懷孕的徵兆。但他還是一言不發。 也許文福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也沒有向我表示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也許大多數男人會像公雞似的到處走動,向大家報喜。但文福只是說了句,「真的嗎,嗯?」然後就管自己脫衣服了。 突然,他向前撲過來抱住我,把嘴壓在我的前額上,在我的耳邊吹氣。當時我以為他在告訴我,他真的很高興,有了一個孩子。當時我真的感到我終於討他喜歡了,我心甘情願地要為他生一大堆孩子。 但這種感覺只持續了片刻。文福撫摸我的大腿,扯開我的衣服。他怎麼還能想這個?我輕輕把他推開,但這只能使他更加急不可耐,他想把我的兩腿掰開。 我說,「現在我肚子裡已經有孩子了。我們不能再要這個了。」 當然我說這話是無知的。但他根本就不理解,根本就不同情我,他只是大笑著,叫我鄉下傻丫頭。 「我只不過是想弄清楚是不是兒子。」他說。然後他就把我推到床上,壓在我身上。 「停下!」我說。然後我說得越來越響,「停下!停下!」文福停了下來,朝我皺起了眉頭。我從來沒對丈夫這麼吼過,也許是因為肚裡有了孩子的緣故,也許是它要我保護自己。但他一直用那種可怕的目光盯著我,於是最後我說了句,「對不起。」他一言不發,幹完了我求他別幹的事。 第二天,我又向胡蘭說了這個隱私。我以為她會像姐妹般聽我說的,於是就告訴她我丈夫有「不自然的欲望」,「陽氣過足」,甚至在我告訴他我已經懷孕後,他每天晚上還要我,我很擔心,很不高興——這就是我又用我的問題來麻煩她的可憐的藉口。 胡蘭望望我,臉上沒有表情。也許我說得太坦白了,使她大吃一驚。最後她說道,「謔!這算什麼問題?你該高興才是,你不就是這樣才懷上孩子的嗎?」她的口氣中帶點嘲諷,「這種欲望不會傷著孩子,只是對你有點不方便罷了。你幹嗎不讓你丈夫幹那事?他還要你,你該高興!要是他對你失去了興趣,他就到別的女人那兒去了,到那時你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不高興哩。」 現在輪到我大吃一驚了。我本以為她會同情我,沒想到反被她數落了一通。而且她還沒完沒了了。「你幹嗎把好事當壞事?」她說,「你要是認定一隻菜燒得不好,當然就嘗不出好味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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