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四五


  夏天的下午,天空經常陰沉沉的,然後隆隆的雷聲就傳來了。我和胡蘭一聽到這聲音,就趕緊把裝食物的小籃子、正在繡的花,諸如此類的東西收起來,這就像是一次冒險。

  我們很快地跑上廟後的那條小路,爬上三級臺階,走進一個坐落在山坡上的小亭子,那後面望得見綠油油的山崗、山下的湖和遠處喧鬧的城市。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裡,我們眺望著被雨水洗刷著的世界,直到灰濛濛的雨簾完全把我們籠罩起來,再也看不見城市和山岡。

  這個小亭子使我想起了崇明島上的那個暖房,使我起了思鄉之情——儘管不是想念叔叔、老阿嬸、新阿嬸住過的房子。我渴望著回到那個我藏身過的地方,那個我假裝失蹤的地方,那個我想像著有人把我找到的地方。我也想起了我那些可憐的小小的破碎的收藏:我母親的肖像、一對化為灰塵的蝴蝶翅膀、一束乾癟的瓶花,我每天給它灑水,希望它能長成一個仙女,陪我玩耍。

  當然我沒把這些孩子氣的想法告訴胡蘭。我們靜靜地坐在亭子裡,就像兩個規矩的太太那樣。可我想我們倆都沉浸在回憶中,竭力回想著我們那麼快就失去了的少女時代。

  我特別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那個小天地裡,電光閃閃,大雨傾盆,越下越大,好像沒完沒了似的。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這麼長時間的雨。兩個鐘頭過去了,我們有點緊張起來,雖然我們都儘量不表現出來。

  「我們得趕緊回去了,」胡蘭說,「哪怕雨再下個不停。」

  「嗯,那怎麼辦呢?再著急,雨也停不了。」我說。

  「誰著急了?坐在你身邊的這個人一輩子和洪水打交道,我還沒來得及想到把茶杯從桌子上拿開,洪水就沒到我的腰上了。」

  前幾天我在大廳裡找到了一張上海的舊報紙,在等雨停的同時,我就打開來看看有什麼新聞。有趣的消息很多:一個女明星捲入了一場大醜聞,一位俄國籍的猶太歌手剛從滿洲國到達上海作義演,一家兩星期前剛被盜過的銀行又一次被盜,一匹名叫「飛毛腿」的英國賽馬在一周前的一場比賽中獲勝,一幅廣告宣稱一種名為「黃藥」的東西能治癒頭腦混亂、思想悲觀、擔驚受怕、反應遲鈍的毛病,老阿嬸曾給叔叔買過一瓶。

  有關戰事的報導不多,只有一篇蔣介石發表的聲明,說中國決不向日本投降,決不放棄一寸土地。

  我一面讀報,一面把手伸向一開頭盛得滿滿的食物籃。也許是因為戰爭使我精神緊張,我的食欲下降了,常常是直到餓了還不知吃什麼好。一會兒想吃這,一會兒一口也咽不下,一會兒又餓了,想吃別的了!所以我就包了許多好吃的小東西,每樣都吃一點,憑我的舌頭和胃的需要,過一會就嘗一點。什麼魚片幹啦、牛肉幹啦、酸甜榨菜啦、醬菜啦,一個勁地往嘴裡塞,直到塞得眼淚都流出來。你們這兒管這些東西叫小吃。

  當這種種不同口味的東西也滿足不了我的食欲時,我就問胡蘭帶了什麼好吃的,有沒有又脆又成的東西,也就在這時候,胡蘭告訴我,我懷孕了。

  「我知道,」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已經接生過一百個孩子似的,「肯定是你肚子裡的那個東西餓了,想嘗嘗人生百味了。從你的大胃口來看,興許還是個男孩哪。」

  她這麼說的時候,我還不信。我才十九歲,自己還在長身體呢。胡蘭比我小,她怎麼會知道?我跳起來,把雙手叉在腰上,繃緊衣服,看看肚子,沒有,沒有娃娃從我肚皮眼裡探出頭來。但我覺得裡面有個東西,餓得慌,想吞掉我。

  當時我就想,不,這只是我的不幸,生活給予的東西,它總是滿足不了,它總想要更多的東西。老阿嬸有一次告訴我,我母親去世前也是這樣的,「這兒太強,」她指指肚皮,「老是滿足不了,手頭已經有了十個梅子可挑,她總還想再要一個梨子。」

  「只不過是我的胃喜歡吃酸的罷了,」我對胡蘭說,「說明我快要倒楣了。」

  「我告訴你,是有喜了。」胡蘭說。

  我搖搖頭。

  「一個娃娃。」她說著,點點頭。

  「嗨,你以為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

  「那麼,告訴我,」她說,「你上次來月經是什麼時候?」

  我的臉一下子熱了!她說這個字的聲音這麼響,好像在說咳嗽、頭痛、眼睛裡的灰塵似的。

  「這跟生娃娃有什麼關係?」我說。胡蘭咬緊下嘴唇,儘量不笑出來。

  「難道你母親沒告訴過你?」她問。

  我拼命回想,第一次月經來潮的那天早上,老阿嬸跟我說了些什麼。

  我醒來後,感到下身粘乎乎的,然後我就撩起睡衣,瞧瞧我的腿間。「有人砍了我一刀!」我喃喃地對花生說,以為是在做夢。

  花生一見血,就尖叫起來。她從我們兩人睡的床上跳起來,直奔院子。「快!」她喊道,「雯雯被人殺了,像她媽一樣。她已經死了!救命呀,救命呀!」

  老阿嬸沖進房間,接著新阿嬸、兩個傭人、幾個堂兄弟也來了,廚師的幫手,手中拿著一把菜刀跟在他們後面。老阿嬸上前一步,沖我瞧了一眼,一點也無所謂的樣子。她揮揮手,叫另外人出去。

  「別哭了。」等房間裡只剩下我倆的時候,老阿嬸罵道。新阿嬸和花生又進了房間,花生睜大眼睛看看我。

  「瞧,她不是好好的嗎。」新阿嬸說著,遞給我一些布片。

  「仔細聽好了,你們兩個,」大嬸嬸說,「出血是一個徵兆。一個姑娘家心裡有不乾淨的念頭時,她的身於一定要洗淨自己,這就是為什麼有這麼多血流出來的緣故。以後,要是姑娘嫁了大人給她選好的規矩人家,要是她成了賢妻良母,愛她的丈夫,就不會出血了。」當時老阿嬸就是這麼告訴我的。正像她所說的那樣,一旦我成了一個好妻子,出血就停止了。

  「呸!」胡蘭聽了我這番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胡說八道。」

  亭子外面雨還是下個不停。那天下午,胡蘭給我講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陌生事情。我幹嗎要相信她呢?她最相信那些希奇古怪的念頭了。她說,女人的肚子每個月要做一次窩。這不可能!她說,娃娃就從男人的東西進去的那個地方出來,而不是從肚皮眼裡出來。真是一派胡言!

  然後她告訴我她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她說有一次她幫一個姑娘接過生。「我說的全是真話。』湖蘭說,「我看到娃娃從哪兒出來的。我是在去年看到的。」

  她說,這姑娘愛上了洛陽的一個飛行員,當時胡蘭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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