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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章 洛陽幸運

  然後戰爭就開始了,我對此一無所知。現在你必須把你母親想像為一個傻瓜——連戰爭已經開始都還不知道。

  可你要知道,不光我對戰爭一無所知,許多人也都這樣——不是傻,而是無知。當時壓根兒就沒有人告訴你,你也不知道上哪兒去獲得官方消息,也不知道該問哪個。我們的丈夫們也不告訴我們,我們只是道聼塗説。

  即使你在報上讀到一點消息,也不能信以為真,不能百分之一百地信。報上登的都是政府想讓你聽到的消息,就那麼一點,講到這邊總是好的,講到那邊總是壞的。我不是說今天中國還是老樣子。在戰爭期間,甚至在戰前就是這樣,讓老百姓處在無知狀態,就像一種奇怪的風俗習慣,儘管沒人這樣叫它。

  所以我們得到的大多是小道消息,從這個人的口中傳到那個人的口中。我們不大談打仗。我們談的都是和我們直接有關的,就像你在這兒談的一樣——股票是漲還是跌啦,物價是升還是降啦,你買不起那種東西啦等等。

  當然,現在回過頭去看,我知道世界大戰是怎麼爆發的。你以為是從歐洲開始的?你瞧,說不定你也是無知的哪。世界大戰是在中國開始的,那天半夜北京以北響起了槍聲,死了幾個人,但日本人被打跑了。

  你不知道這事?我倒是早就知道了。當然,我聽說的時候,沒想得那麼多。這種小仗在中國境內已經打了好些年了,所以看上去只是一種小小的變化,就像剛進入夏天時的感覺,我們開始只是抱怨早上比以前的白天還要熱了。我記得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就是那樣,只是氣候,熱得使人懶洋洋的不想動。

  那個時候,胡蘭和我別的不想,光想著吃什麼東西才能使身子內部冷下來。我們忙著打扇,或者用蒼蠅拍打蒼蠅。白天,什麼事也不幹,光喝熱茶,洗冷水澡,睡個長長的午覺,要麼就坐在走廊裡,隨著陽光的移動而搬椅子,盡可能坐到陰涼的地方去。

  我老是生病,懶得說話,胡蘭則像喜鵲般地說個不停。她說,她知道我為什麼感到不舒服:「他們送來的食物不新鮮,全都有股酸味兒。」

  見我沒反應,她又發起另外的牢騷來,「瞧下面,」她指指城裡,「更糟,簡直就像那個有小蟲子的浴室那樣,又濕又問又髒。下水道裡發出的臭氣,能把人的鼻子都給熏扁了。」這些話講得我肚子更加不舒服了。

  傍晚,飛行員們和教練要回到廟裡來吃晚飯。我們都在同一個大廳裡吃。但美國人吃他們自己那種食品,把油膩膩的東西塞進他們的盆子裡。我們剩下的人都小聲嘀咕,那麼熱的天吃那麼油膩的東西,我是看一眼都覺得噁心。

  胡蘭、家國與我和文福在一塊吃。我們像這樣在一塊吃飯已經好多次了。我記得我當時想,胡蘭的丈夫和我的丈夫差別多大呀。他比文福大,也許大十歲以上。因為他是文福的上司,是副機長,當然權力也更大。但他不是那樣的。

  一天晚上,我們聽到胡蘭在數落家國,說他腸胃不好,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還有一天晚上她說,她把他心不在焉放錯地方的一本書給找出來了。又有一次,她說她整整一天都在洗他換下來的髒衣服,但他褲子上的汙跡還是洗不掉。

  聽了這一切,文福和我都瞧瞧家國看他怎麼發脾氣。文福跟我說過,家國是個炮筒子脾氣,一點就著。一天他把一把椅子扔向另一個飛行員,差一點點就擊中了。但胡蘭每次數落他,家國好像從來不生氣,也不覺得難為情。我覺得他只是不想睬她。胡蘭數落個沒完,他照樣管自己吃飯,口裡應著:「嗯,嗯,嗯。」

  我相信,文福要是能夠禁止我去看胡蘭,他肯定是會這麼幹的。但他怎麼會叫我不同他的上司的太太友好呢?相反,他經常在背後說胡蘭的壞話。「這種女人,」他說,「簡直是婊子和狐狸精的結合。我寧可娶個死人做老婆也不會要這種女人。」

  我不吭聲,但心裡暗暗妒忌胡蘭,儘管她不是一個好妻子,她丈夫還對她那麼寬厚。同時,我也不欣賞家國。我可憐他,他所有的缺點全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婚姻的實情,不知道他幹嗎讓她這麼放肆。

  晚飯後,所有的男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全都待在客廳裡玩撲克牌。我們女的要是到外面去透透風,蚊子馬上就高興地飛過來——吱吱吱!吱吱吱!——把我們往屋裡趕。所以胡蘭和另外女的還有我,通常就只能待在屋裡。我們在雪茄煙、外國汗臭和中國威士卡氣味中看男人打牌。

  從打牌的場面來看,看得出我丈夫在其他男人中很吃得開。有一個男的經常把最靠近吊扇的位置給他留著。另一個男人經常給他遞煙倒水。文福經常報以大笑,很響亮的笑,一面用手拍著桌子,另外的男人也都開始笑起來,拍起來。

  一次,我看到文福跳起來,宣佈說,「想知道今天美國教練是怎麼教我的嗎?」於是就有兩個男人報以歡迎,他鼓起胸部,兩手叉腰,屁股前後搖晃著走了幾步,哇啦哇啦地叫了幾聲,於是大家就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也流出來了。

  我看到他的大膽、他那滿不在乎的態度,成了別的男人模仿的榜樣。他一舉一動好像已經是個英雄了:不管多少危險,從來不會失敗。其他人肯定已經相信,只有做他的夥伴,只有當他笑時他們也笑,這種英雄的感覺才會從他們胸中升起。

  但他也要嚇唬他們,使他們感到他的可怕,這種情況我也見過一回。一次,他突然從桌旁跳起來,一臉怒氣,把大家都吃了一驚。他對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年輕人大吼著,拍拍那個人已經攤在桌上的牌,反復地問:「跟我玩這一套?這真是你的牌嗎?」那個年輕人——實際上所有的人——全都嚇得呆若木雞,聽我丈夫大吼。然後就在他這麼站著,雙手靠在桌子上的時候,他突然笑了。

  「好吧,那麼,」他把手中的牌全拋了——「哇」——他贏了。大家面面相覷,然後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家拍拍那個挨駡的年輕人的背,一面說我丈夫的玩笑開得好。

  胡蘭、家國,還有這房間裡所有的男人——大家全都覺得文福聰明、有趣,討人喜歡。我也大笑起來,帶點神經質的笑。我看到我丈夫搞這笑中藏嚇的一手,不光對付我,也對付他的朋友。我覺得他這麼幹是錯的,是冷酷的,但好像沒人看到這一點。

  所以也許我還不是那麼無知。另外的飛行員都很聰明,都是一些好人,但他們沒察覺的東西我已經察覺到了。他又罵人,又折磨,又吼叫,又威脅,就在你不知怎麼辦的時候,他又把危險移開了,變得又溫柔,又寬容,又是大笑,又是高興。他翻來覆去表演這一手,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當然,我們全被他搞糊塗了,全被他耍了,大家都以為我們想討好他。要是做不到這一點,我們就努力贏回他的好脾氣,我們怕沒這個我們就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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