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四三


  所以我們就不去管那個浴室了。連那個自以為是的姑娘也大笑著說,她很高興美國人染上了那種病。每天傍晚我都覺得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幹,我和一個名叫胡蘭的把裝滿熱水的桶從廚房裡抬出來。

  那就是海倫曾經用過的名字:胡蘭。

  所以你瞧,海倫根本不是我的嫂子,也不是你的親舅媽。我怎麼對你說呢,我是在中國的抗戰時期才碰到她的?當時你還小,壓根兒就不知道中國打過仗。你只知道二次大戰是在夏威夷一個和你同名的地方,珍珠港爆發的。我想告訴你,可你老是糾正我,你說,「噢,媽,那是中國的歷史。這是美國的歷史。」是的,是的,你跟我說過一次。如果我跟你說,海倫不是你的舅媽,興許你也會糾正我!瞧,你現在還想糾正我。

  不管怎麼說,這是事實。我是在那個浴室裡碰到海倫的,她當時叫胡蘭。開頭幾天,我和她沒說上幾句話,也許只不過到時候問問她,「水夠熱了嗎?」

  她是一個副機長的太太,是文福的上司的太太,所以我覺得我跟她說話得小心一點。我不能抱怨我們的生活條件,也不能說我很想永遠待在杭州,她會以為我不想讓我們的飛行員通過訓練。

  但是從一開頭她就非常友好,她甚至還大聲地告訴我說,那些和尚不乾淨,他們實際上很髒,因為她在她的床背後發現許多指甲和頭髮絲。我沒說什麼,雖然我也在我的床背後和牆壁上找到了髒東西。

  然後她就跟我講起了她的丈夫,他叫龍家國,他抱怨說訓練進行得不太順利。她說,美國人在許多方面和中國長官意見不一致。目前正在說起要把大家送到洛陽的一個義大利軍營去。她說,那是很可怕的,因為洛陽不是生活的好地方,那兒只有兩個季節:要麼是洪水,要麼是沙塵暴。那地方曾經很有名,有成千上萬尊佛像,這些年來,大多數佛像被削掉了腦袋。所以到那個滿是受傷的佛像的地方去,只會給空軍帶來厄運。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對洛陽知道得那麼多,莫非她的老家就在洛陽附近。她說話的嗓音又慢又響,還帶點我不熟悉的鄉音。她的行為舉止很粗魯,一點也不文雅。要是她掉落了一個髮夾,她就會彎下腰,撅起屁股去撿,然後就隨便夾在頭髮上。她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大,雙臂前後晃動,樣子就像那些替別人擔水的苦力。

  真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像一個鄉下傭人。這就使我弄不明白,她怎麼會嫁給一個副機長呢?那個人受過教育,長得很帥,肯定出身於大戶人家。我知道另外幾個姑娘都出身貧寒,是結婚以後才好起來的。但她們的長相無可挑剔,她們的婆婆很快就教會她們行為舉止怎樣得體。

  胡蘭算不上漂亮,即使用老眼光來看也算不上。她長得很胖,但是不像那種古典型所謂的桃子皮,又紅又甜,好像吹一下就會破似的。她的胖更像那種肉餡塞得太多的包子,圓鼓鼓的,往邊上擠出來了。她的雙手和骨節都很粗,腳板闊得像划船的槳似的。而她偏偏又剪了個流行的西式髮型——一邊剪掉很多,梳得光光的,另一邊又燙成鬈髮——她把卷的一邊貼到平的一面,結果這邊蓬鬆,那邊扁平。她對服裝式樣一無所知。一天我見她把一件西式的花衣裙罩在一件黃色的中式旗袍上,下面露出一大截,就像過長的襯裙,上面又著了一件她自己手織的毛衣,兩隻袖子很短,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堆剛從洗衣房裡拿出來晾的衣服。

  我並不是因為現在生她的氣的緣故,就對以前的她的長相打扮說東道西。我幹嗎生氣呢?因為她想對你講我的故事,在她臨死前把一切都抖摟出來。當然最後我自己會親口告訴你的。我在等恰當的時機,你瞧,你現在就在這兒,我正在把一切都告訴你。

  不管怎麼說,儘管我在生她的氣,我還是記得有關胡蘭的一些好事。是的,她的眼睛很大,很開朗,很溫柔。她的臉蛋很圓,使她的嘴顯得小一些,甜一些。她的下巴樣子很好,不太大,看上去不是太軟弱。她比較老實。最重要的一點,她比較老實,心中怎麼想,口裡就怎麼說,沒有城府。

  也許這不是老實,這是傻,不懂得節制,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隱藏自己的感情。是的,她就是這麼個人,什麼都藏不住,什麼都不在乎!

  瞧她怎麼樣吧。每天傍晚我們在一起洗澡,她就這樣叉開兩腿坐在凳子上,拼命地擦她的身子的各個部位,——乳房、腋窩、腳下、腿間、背部、屁股,——直到身上起了一條條的紅色的抓痕。然後她用雙手和雙膝著地,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就那麼光著身子,把頭髮浸到臉盆裡去,用洗澡剩下的熱水洗頭。

  我既為她也為我自己感到難為情,我知道每天晚上我就是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丈夫面前的。我儘量不去看她。我假裝忙著管自己洗,我用細瘦的雙臂遮住乳房,用一塊大布擋住下身,然後躲在後面用另一塊布洗,儘量不露出明顯的動作來。但是我忍不住要看胡蘭。她這樣子看上去好醜啊。我看到她的頭在臉盆裡前後晃動著,像一個瘋女人似的,她抬起頭,用她那有力的雙臂擰乾頭髮,就像擰拖把似的。然後她站起來,用毛巾挖挖耳朵,擦擦鼻子,擦乾全身,沖我笑笑,說,「瞧你!還沒洗完,熱氣要跑光了。」

  我和胡蘭在那間放茶葉的洗澡間裡碰面以後,就經常一起出去散步。總是胡蘭出的主意,說是要看看最奇怪的東西。她常提到,她從另外一個太太那兒聽說,要不就是從一個飛行員,或鎮上的一個店老闆那兒聽說過什麼名勝。她好像很喜歡和大家說話,問哪兒可以看到奇怪的東西。一次,她聽說有一個魔泉。

  「這個泉裡冒出來的水呀,」她說,「重得像金,甜得像蜜,可又清得像玻璃。你往池裡看,能看見自己的倒影,就像在鏡子裡一樣。你要是轉個方向,就能看到池底,全是黑色的石頭。聽說,滿滿一杯水裡投進一塊石頭,水一滴也不會滿出來。這水可真奇了。這都是一個和尚告訴我的。」

  但是我們到達那泉邊時,只有一家茶館,喝一杯有奇香的好茶要花不少錢哩。胡蘭喝了這茶,說真奇了,茶水流過她的血脈,進入她的心臟和肝臟,使她覺得完全平靜了。但我覺得她只不過是因為每天中午打慣了瞌睡,有點昏沉沉罷了。

  又有一次,她說她知道城裡有一個地方賣一種叫「貓耳朵」的麵條湯,這家飯店的櫥窗裡還掛了半打割下來的貓耳朵呢,說明這飯店賣的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但我們從沒找到過這地方。後來我才知道,所謂「貓耳朵」不過是當地人對餛飩湯的一種叫法。

  我開始想到,大家都拿胡蘭當傻瓜,編些古怪的謊話給她聽,看看她耷拉著大嘴巴的樣子,又在背後笑她。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因為我不想成為第一個告訴她真話的人,說大家都在拿她尋開心。但後來,我有點惱火了,我認為她只不過是在裝傻,裝出一副很容易上當的樣子。人家說去看一條女人變的蛇,她也信了;人家說去看一個會吹蕭的山洞,她也信了。每當她來邀我一同前往的時候,我開始找藉口,說我累了,或是胃不舒服,或是腳太緊了不能跑遠路。我找的這些藉口,後來都成了事實,這就是倒楣的想法。

  胡蘭和我之間就是這樣。她能把一顆想像的種子培育成一片希望的田野。但我不知道,我之所以找這些藉口,實際上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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