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相信她也是在說這種為丈夫受的痛才是真正的愛,這種愛是在夫妻之間慢慢培養起來的。我也在中國的和美國的電影中見過這種愛。一個女人總是不得不受苦,受累,哭泣,然後才能體會到什麼是愛。現在既然我和文福住在杭州的一個小廟裡,我已經吃了很多苦,我就以為我的愛正在生長起來,以為我正在變成一個好妻子。

  現在我不得不坦白地說說那種事。我覺得不應該跟你說那些事,男女方面的事。可我要是不告訴你,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麼會變,他為什麼會變,所以我要告訴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雖然也許我不能把一切全都告訴你。也許說到難於啟齒的部分我就不能再說下去了。這時,你就不得不自己想像一下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情,然後你再把它想像成壞十倍。

  文福每天晚上都要我,但要的方式跟我們在他父母家住的時候不一樣。那時我很怕難為情,他也很輕柔,總是用好話勸我,安慰我,我怕得厲害時,還沒大聲喊出來,他就停下來了。但在杭州,他說,是時候了,我該學學怎樣做一個合格的老婆了。

  我覺得我是要學一學,減輕我的害怕。當然,我還是很緊張,但我準備去學。

  到那個廟裡的小房間的頭一天晚上,我們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我穿了睡衣,文福光穿了條短褲。他吻我的鼻子、我的臉、我的肩膀,說我長得有多美,我使他有多快樂。然後他就附在我耳邊,要我說骯髒的字眼,是有關女人身體部位的骯髒字眼——不是關於任何女人的部位,而是那些把身子出賣給外國水手的妓女的。我一聽到這些字眼耳朵就生痛。我挪開身子。

  「我不能說這些髒字眼。」我最後對他說。

  「為什麼?」他問我,然後又變得很溫柔、很關心的樣子。

  「一個女人不能說這些。」我說著,找著理由。然後我笑了一下,想讓他知道,這些事光是想一想就叫我夠難為情的了。

  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變了另一個人。他很快站起來,一臉怒氣,難看極了。我真有點怕。我也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想把他扳回來。

  「說!」他突然喊道。他重複說了三四個髒字眼。「說!」他又一次喊道。

  我搖搖頭,哭起來了。然後他又變得溫柔起來,給我擦去眼淚,說他是多麼關心我,他撫摸我的背和脖子,直到我被安慰和快樂弄得渾身無力。他只是在討我喜歡,我感到快樂。我多傻呀!然後他拉我起來,脫掉我的睡衣。我全身赤裸了,他握著我的雙手,真誠地望著我。

  「說。」他用平靜的口氣說。一聽到這話,我就倒在地上。但還沒等我撲倒,他就拉我起來,把我像一袋米似的拖到門口。他打開門,然後把我推到廟裡的走廊上,每個路過那裡的人都可以看到我赤裸的樣子。

  我怎麼辦?我不能喊。要不然就會有人驚醒,出來張望,看到我。所以我只能小聲地透過門縫,求他,「開門!開門!」他一聲不響,一點沒反應。過了幾分鐘,我終於求饒了,「我說。」

  打那以後,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現在你該想像得出了,你該把這事想像得更壞一些。

  有時,他叫我脫掉衣服,雙手雙膝著地跪在地上,好像我在求他來一次「粘在一起」的歡樂,好像我想他想得那麼厲害,願為這種恩賜付出一切代價。而他假裝拒絕,說他已經厭煩了,或者說我不夠漂亮,要不然就是那天我沒做好妻子。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懇求,我的牙齒格格發抖,直到我真的求他讓我離開這冰冷的地面。有時候,他讓我赤裸著身子站在房間裡,在夜半的寒氣中瑟瑟發抖。他說出身體的某個部位,我就得說出相應的一個髒字眼,然後用自己的手指點到自己身體的那個部位,——這兒、那兒、任何部位——他就在一旁看著,笑著。

  每天早上他還經常抱怨,說我不是一個好妻子,說我沒有激情,不像他認識的另外女人。當他說到這個女人、那個女人,說她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漂亮,怎麼怎麼情願的時候,我從肉體到頭腦都受到了傷害。但我沒有生氣,我不知道我應該生氣。這就是中國,一個女人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但是我很不高興,我知道我丈夫對我還是不滿意,我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來向他證明,我是一個好妻子。

  在這第一個月裡我還發現了我丈夫的另一件事,所有的飛行員都叫他文成。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明明知道我丈夫叫文福。哦,他還有兩個哥哥,其中有一個叫文成。但那個哥哥兩年前已經去世了呀,——我知道是在1935年得肺病死的,家裡經常提起他,是個很聰明、很孝順的孩子,但老是生病,老是咯血。我以為是飛行員們搞錯了,也許是因為文福老提起這個死去的哥哥,弄得他們現在都以為那就是文福的名字,我丈夫只是出於禮貌而沒有糾正他們。

  但是有一天我聽他向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好奇怪呀——他說他名叫文成。後來我就問他,那是怎麼回事。他說是我聽錯了。他幹嗎說自己的名字是另一個?後來我又聽他說過一次,他的名字叫文成。這一次他告訴我說,是部隊把他的名字給寫錯了,他能叫整個部隊糾正過來嗎?他說他不得不告訴他們,文福是他小時候用過的名字,只是個小名。

  我接受了他的解釋,這是合情合理的。可後來,當我翻檢箱子時,掉出一些東西,我發現是一份畢業證書和一份申請加入空軍的表格,它們是我丈夫的死去的哥哥文成的,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于一家航海商校。這下子我就明白了:憑我丈夫的那點聰明才智進空軍還不夠格,但冒名頂替他那死去的哥哥倒是綽綽有餘。

  打那以後我就覺得我丈夫身上有兩個人,一個死人,一個活人;一個真人,一個假人。我開始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他,看他怎麼撒謊。撒謊撒得那麼圓,那麼心安理得,他就像那些鳥,掠過水面,不驚起一絲波紋。

  所以你明白了,我儘量做個好妻子,儘量愛他不那麼壞的一半。

  也就在我們到杭州後的兩星期左右,我認識了海倫。她也很年輕,大約十八歲,我聽說也是新婚——不,她嫁的不是我的兄弟。不過這事過後再說。

  在這以前我已經注意到她了,我們經常在大廳裡,在廟周圍一起散步,或一起下山到城裡地攤上買些肉和蔬菜之類。所有住在廟裡的女人都互相注意,因為我們總共才六個。大多數飛行員都還很年輕,簡直還是孩子,只有幾個人娶了媳婦。美國教練也沒把他們的妻子或女友帶來,但他們有時也帶一個很難看的本地姑娘到他們的房間裡。我後來聽說了,他們帶的總是同一個姑娘,因為五個美國人都從她那裡染上了同樣的病,一種看不見的小蟲子,大家都說這些蟲子現在已經在浴室中繁殖開來了。

  實際上,正是因為這個姑娘和她的蟲子才使我認識了海倫。沒有一個女的還想去用那個浴室,儘管和尚再三聲明那裡已經消過毒了。我們早已聽說這種蟲子是殺不死的。一個女人一旦染上了這病,那她跟妓女就沒什麼兩樣了,因為那時她的大腿間就經常會發癢,唯一的解脫是要有一個男的在她的兩腿間給她進一步搔癢。

  我就想到要真的染上那病我可真是要求我丈夫了。當然,我也想起了在崇明島的那會兒,我被蚊子叮的時候,我一邊搔癢,一邊還說「癢死了!」這種行為就像一個不忠的妻子,她想性事想得癢死了,就去當了妓女——不管是中國人、美國人、麻風病人,什麼人都行。在將要結婚的年輕女人中間,這已經成了常識。當然,我們也都相信這些。還有誰會告訴我們別的呢?你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傻嗎?

  於是我們——五個女人加上我自己——決定不再去那個浴室洗澡。有一個女的——這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姑娘,碰到一點點小事就要發牢騷——找到了一個原來用於堆放從山上采下來的龍井茶的小房間,地上還攤著往年收下來的老茶葉,角落裡還有一隻爐子,原是用來烘乾茶葉的。我們馬上決定用這只爐子來生火,把房間弄熱,使它比原先的浴室還要好。房間裡原先就拉著一根晾衣繩,我們就在上面掛上被單把房間隔開來。

  然後我們就輪流著,一個人燒水,兩個人在屋子另一頭的廚房和烘茶葉的房間之間來回跑,把一桶桶熱水和煮過的布抬進去。另外三個就坐在被單後面的凳子上把布浸在臉盆裡,洗她們的身子。水滴在地上,落到茶葉上,蒸氣從放在地上的水桶裡升起,空氣中馬上就飄滿了龍井茶的香味。我們都盡情呼吸著,嘆息著,讓這充滿香味的水珠滴在我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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