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四〇


  不管怎麼說,我們就是這麼叫他的。花生把烏龜舅舅在門廊裡講的故事搬給我聽。

  「他告訴大家前不久他碰到了一個老同學,」花生說,「這位同學說,『你還記得小楊,我的表兄嗎?』烏龜舅舅說,『當然記得,三年前在賽馬會上見過的,一個瘦瘦的年輕人。他下賭注的那匹老馬到不了終點線。他怎麼樣了?我希望,他不再賭馬了吧。』

  「然後那位同學表情嚴肅起來了,他說去年小楊娶了一位他家裡不喜歡的姑娘做太太。她的家庭不是很體面,大概是屬於中產階層,和日本人做點醬油之類的小生意。不管怎麼說,比起楊家可就差得遠了。再說,她長得也不是很漂亮。所以肯定是她在肉體和感情兩方面把小楊給迷住了,還說服他當著全家人的面說,對不起,爸爸,媽媽,但無論如何,我要娶這姑娘為妻。」

  講到這兒,花生往我身邊靠了靠,「然後烏龜舅舅就和門廊裡的人交頭接耳,說他知道那個姑娘是怎樣勾引小楊的。」她又坐正了。「但是大家都哄笑起來,所以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只聽到一個字『雞奸』,還有『擠奶手』和『夜花園手法』。」

  「這些字都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花生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會,「好像是一個姑娘用她的身體變出來的魔法。我想她是從外國人那兒學來的。不管怎麼說,小楊的父母親都反對這門婚事,都威脅他。他們說這姑娘很沒教養,太凶、太強了,如果他娶了那姑娘,家裡就和他斷絕關係。」

  「但這時,小楊已經完全被那姑娘迷住,無法控制自己了。最後家裡還是讓步了,因為他是獨子——他們怎麼辦呢?於是小楊就和那姑娘結婚了,和他父母親住一起。這事一時好像風平浪靜了。姑娘和公婆的爭吵也越來越少了,小楊也越來越愛這姑娘了,儘管她已經是他的太太了。」

  花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坐起來,呼出一口氣,大笑起來,好像講的是她自己的故事,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但是突然,她大吸了一口氣,「你猜猜看,後來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往前靠了靠。

  「小楊和那個女的結婚才三個月——真作孽啊!半夜裡他母親起來,聽到她兒子和媳婦在打架。小楊在罵人,那女的一面哭一面求饒。做娘的心想,好了,他在教訓她要聽話一點哩。可是——真怪!——兒子的罵聲停止了,但那女的還在求饒。過了一會兒,那姑娘尖叫起來,就像牲口般拼命叫個不停。

  「做娘的和家裡另外的人都沖進兒子的房間去。嗨,你請他們看到了啥?兩口子全脫得光光的,小楊騎在上面,他的新娘在下面尖叫,想把她丈夫推倒。但是楊沒有掉下來,就像泥塑木雕似的一動也不動。那姑娘尖叫著,『我們粘在一起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真的,他們粘在一起了,活像兩條正在交尾的狗。」

  「這不可能!」我大聲說。

  「真的,真的!做娘的想把他們分開,狠狠地拍了一下兒子的背,叫他醒醒。她推呀推呀,直到兒子和媳婦全滾到一邊。這時她看到她獨生子的臉都變灰了,雙眼閉得緊緊的,很痛苦的樣子,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於是做母親的就哭起來了,一面哭,一面打媳婦的嘴巴,尖叫著:『放他走呀,放他走呀,你這個狐狸精!』

  「於是做爹的來救他兒子了。他把做娘的推出房間,叫一個傭人快拎一桶冷水來。他把水劈頭蓋腦淋到這兩口子頭上,因為他知道對付狗就是這樣的。一桶,兩桶,一桶接一桶,——差不多把那可憐姑娘給淹死了。然後他起來去叫草頭郎中。

  「草頭郎中來了,走到兒子身邊,發現他已經冷冰冰、硬邦邦了。但他沒有提醒家裡人,他們正忙著談論要殺死那姑娘,來救他們兒子的命。他冷靜地叫傭人們拿一塊草墊來,然後把一小撮艾草葉、明礬和熱醋攪和在一起。然後他就用這玩藝兒擦在這兩口子粘牢的地方。但這法子還是不管用。他就叫女的喝下許多茅臺酒,直到她醉得不省人事。她躺在草墊上又哭又笑,傭人們把她拖出屋子的時候,她那死去的丈夫還趴在她身上呢。

  「烏龜舅舅說直到醫院裡,他們才總算把這兩夫妻分開。這時另外幾個舅舅們都議論紛紛,猜想最後是怎麼分開的。有的說,『他們把女的放在冰床上,讓她打噴嚏把男的噴出來。』有的說,『他們用熱油澆上去把他們分開來。』然後我聽烏龜舅舅說他真的不想解釋——但是讓他的老朋友就像太監那樣地到陰間去,總是太可怕了呀。哇!於是大家都哄笑起來,朝門廊地上吐痰。

  「你想像得出嗎?他們哄笑著,對那個可憐的男的和他的新娘一點兒沒同情心。然後烏龜舅舅叫大家靜下來。這是個真實的故事。他的同學去下葬的時候,他才發現事情的真相,儘管他家裡人想把這件醜事隱瞞起來。但當他們把小楊放進墳地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小楊父母親說得對。那女的太強了,她的陰氣太盛了,當男的身子和女的聯成一體時,那女的越發愛她的丈夫,把他鎖起來,不讓他走了。她把他的精液全吸出來了,他的精液不斷地流出來,止也止不住,精液流光,人也死了。」

  「什麼叫『精液』?」

  「啊,你連這個也不懂!」花生叫起來了,「那就是男人的東西,他的『陽』。男人的身子裡藏著這東西——就在這兒。」花生用手指從頭頂到她的兩腿間畫了一條線。「世世代代都是從男人的祖先這裡出來的,從父親到兒子。男人之所以成為男人,就是因為他有這個『陽』。」

  「那女人幹嗎要他的『陽』呢?」

  「這是因為——」然後花生皺了下眉頭。

  「老實說吧。」我說。

  「是這樣的。如果一個女人能得到足夠的『陽』,就能生兒子。如果不夠呢,就只能生女兒。所以你瞧,如果一個女人陰氣太盛,她就能從她丈夫那兒吸收很多的『陽』。那個女的就把她丈夫這輩子的『陽』全吸幹了,連他以後幾代人的『陽』都吸幹了。」

  「那女的後來怎麼樣了呢?」

  「當然,公婆對她恨之入骨。但他們不能把她一腳踢出去。她還待在那兒。她能上哪兒去啊?她不能再嫁人了——誰敢要這樣的女人啊?所以她至今仍住在她死去的丈夫家裡。她婆婆對她很凶,他們跟她這麼說,他們收留她只是為了她死後——他們希望越快越好——把她和他們的兒子葬在一起。那樣的話,他就能和被那女的吸走的、現在流在那女人身上的『陽』重新結合。」

  花生拍拍我的大腿,「別這樣看著我。這故事是真的。烏龜舅舅認識這家人家。興許他還知道這女的住在上海的什麼地方呢,興許我們能找到她,興許哪一天我們路過能看到她坐在視窗呢。不知道她長得啥模樣,一個姑娘愛丈夫愛得這樣深,能把他所有的活力都吸幹。你幹嗎老這樣看我?」

  「真有這種事嗎?」我輕聲問。

  「真有這種事。」花生回答。

  兩個晚上後,就在我的新婚之夜,我嚇壞了。當我丈夫脫光衣服時,我尖聲大叫起來。如果你看到你丈夫的「雞雞」和你看到過的小堂兄弟們的「雞雞」一點也不像的話,難道你不會尖叫起來嗎?難道你不會覺得他的「陽」會噴出來嗎?

  我承認這一點。打一開始我就不敢愛我的丈夫。當然,那時我是個傻丫頭,我信了花生,一個自命不凡的姑娘的話。但如果說我是傻丫頭,花生也是的,因為她信了烏龜舅舅,一個跟游在他湯裡的烏龜同樣遲鈍的傻瓜。烏龜舅舅傻是因為他信了他的同學,那個人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告發了他。誰知道那個同學相信誰呀?

  大家幹嗎要說這些?誰知道誰該相信誰呀?我們幹嗎老是一開頭就相信壞事呢?

  後來我老是想起那姑娘,想像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我現在夢見自己正在給花生寫信。

  花生,我要說,你還記得五十多年前的你說的那位把她丈夫吸幹的姑娘嗎?昨天,我見到了她。是的,一點沒錯,我在美國見到了她。她的婆婆在抗戰中得了傷寒病死去了。然後她就到了美國,又嫁了人,當然,是中國人。

  她現在老了很多,但還是看得出,她年輕時很漂亮,比烏龜舅舅說的漂亮得多。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生活過得很幸福——一點沒錯,他們結婚四十年了。

  他們在加州三藩市有一幢很大的房子——只要付很少的抵押金,高高的二層樓,三個房間,兩個洗澡間,大得能讓她的孫輩都可以搬進來住。她的孫輩們經常來看望她,共有四個——兩個是她的女兒生的,兩個是她的兒子生的。是的,你想得到嗎,這兩對子女都是一個陰氣太盛的女人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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