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三九


  花生說,她聽到他們在談一些無聊的事情:新上任的日本首相啦、工廠爆炸啦、工人罷工啦,然後換了個話題——垃圾、生意等等。

  「有一個舅舅說上海人是怎樣拼命想辦法通過撿外國垃圾致富的。那些美國佬、英國佬和法國佬老是把公司裡剩餘的東西,把他們的食品扔出來,因為他們生產得太多了。他們把東西裝在木箱裡;開箱取貨後就把箱子扔了。他們回國的時候,把傢俱也扔了。

  「舅舅說,用外國垃圾致富容易得很,不需要特別精明。你只要告訴他們,『給點小費吧,我可以把你的垃圾扔掉——你的舊衣服啦、零碎東西啦、不要用的傢俱啦。』他們付錢給你後,你就轉身把這些東西賣給別人,這樣一夜間就能掙進三代人才積蓄得起來的家產。」

  「你幹嗎跟我說這些?」我問花生。我覺得這些生意經不值得到暖房裡當秘密來談。

  「我還沒說完呢,」花生說,「才開了個頭,因為後來另一個舅舅又說了做垃圾生意並不比做另外生意來得壞,至少不是那麼見不得人。」

  「什麼樣見不得人的生意呢?」我問。我以為花生要說「幫工太太」之類的事了。這是那些下流的女要飯幹的事,她們纏住外國人說:「今晚讓我做一回你的幫工太太吧,救救我的命,救救我的命吧。」

  但是花生說的是另外的事,「他提到了文家做的生意。他說他們把中國垃圾賣給外國人,特別是美國人和英國人。」

  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什麼樣的垃圾?」

  「他們賣所有的破東西,要麼是奇形怪狀的,要麼是禁止出賣的。」花生說,「破東西他們叫明朝,奇形怪狀的他們叫清朝。禁止出賣的東西嘛——他們說既然是禁止的,就沒必要藏起來。」

  「什麼樣禁止出賣的東西呢?」

  「舅舅說文福的父親到那些遭受水災、旱災或蝗災的鄉下小村子裡去。他很快就能查出哪些家庭繳不起租,哪些人為了活命不得不把最後一小塊土地賣出去。他只要花幾個銅子兒,就能把他們那些死去的祖先的畫像買到手。真的!我沒撒謊。那些人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同自己的親人的神龕分手了。你想像得到嗎?所有這些祖先都是違背他們自己的意願而被運到美國去的。然後有一天他們醒來,——啊哈——發現自已被掛在西方的牆壁上了,聽人們用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話在吵架!」花生笑得更厲害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想法。我想像我可憐的母親的畫像,它在哪兒呢?

  「這不可能,」我說,「文家只賣高檔貨。苗阿姨說過的。」

  「喵喵的丈夫也在那兒。」花生說,「連他都說文家做的是缺德生意。真的,他們賺了不少錢哪,他說。外國佬就是喜歡這些玩藝兒。但這是利用別人的不幸發財。那些不得不出賣畫像的人已經夠不幸了。但是更慘的不幸還在後頭哪:苗阿姨的丈夫說了,文家人死後,想到陰間去,那些賣畫人的祖先肯定要站在閻王殿大門口,把他們踢回去。」

  我跳起來,撣掉衣服上的灰塵,「我不信。那些人只是出於妒忌罷了。你知道喵喵的丈夫是什麼人,那些人是什麼人,是撒謊精。」

  「我只是把我聽到的告訴你。你幹嗎對我這麼凶?也許這不是真的。但那有什麼關係?這還是一筆好生意嘛。他們沒幹什麼違法的事,這是他們和外國人做的一筆現代生意嘛。」

  「外人不該對我丈夫家的事說東道西,」我說,「我不准你再把這謊話傳給別人。」我向她晃晃手指。

  整整一個白天、一個晚上我都在想花生的話。我不斷地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但是我的胃和我作對,使我感到花生說的是實情。我病了。

  當然,我精神緊張還有另外原因,只要想一想我的婚禮,所有的人都要到這兒來,我的父親、他的有地位的朋友、我的異母兄弟們,還有他們的太太和孩子。我告訴老阿嬸我覺得有點難受,她說,「當然囉,你肯定會難受的。你就要離開老家,自己去過日子了。」她把我扶到床上,給我喝一種又熱又苦的湯,我覺得我從來不知道她會待我那麼好。

  第二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花生過來看我了。她說她又去門廊那兒,聽到了另外一個故事。

  「我再也不想聽什麼故事了。」我說。

  「這個故事和文家沒關係,」她堅持要講給我聽,「和生意一點也沒關係。是個好故事。」然後她往前靠了靠,湊到我的耳朵旁悄悄說,「是一個性故事。」

  我一聽花生說出「性故事」這幾個字,眼睛就睜開了。我們兩個都格格地笑起來。我坐起來聽她講。

  我那時還很天真,比大多數中國姑娘還要天真。我不像你,在學校裡看有關人體的電影,十六歲就跟人約會,大學一年級就跟野孩子談戀愛。你和他幹過不規矩的事了,對不對?瞧,你至今還不肯承認這一點。你和他在一塊的時候,我看你的臉色很不自然。我看你現在還是有點尷尬。你母親現在可不再那麼天真了。當然,在結婚以前,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當時把性看成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好像是要到中國某個偏遠的地方去。有時,它好像是一座寒冷的、黑暗的森林,有時它又像是天上的一座廟,這就是我當時對性的感覺。

  我也知道一些這方面的事——通過花生的閒聊,或者是通過道聼塗説或是我們兩個想像出來的故事。我知道性也是一種禁忌,當然跟賣祖先的畫像可不一樣。我知道一個男人會碰女人的某個秘密地方,比方說腳。我知道一個女人有時得把所有的衣服都脫光。每個男人都有一樣男人的東西——沒人告訴我這個詞該怎麼說,只有小男孩會說,因為我看到我的小堂兄弟們的「雞雞」。所以我知道男人的東西大概是這樣的:小小的粉紅色的一團,很軟的肉,像我的腳指頭那麼小,那麼圓。如果一個男人半夜裡不想起來用馬桶撒尿,就可以問他的太太,是否可以讓他的「雞雞」插入她的兩腿間。

  這就是我聽來的有關性的全部知識。我記得我和花生經常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啊,這太可怕了,一個男人要在女人身上撒尿,把她當馬桶用!你瞧,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當時我們都覺得很有趣——這種事老阿嬸和新阿嬸已經經歷過了。可就在我結婚前,我開始覺得這事不那麼有趣了。我很擔心,這種事現在落到我頭上來了。我將要變成我丈夫的馬桶了!這就是我嫁妝中要買三個馬桶的緣故,多下來的一個可以放在床頭邊。

  所以你可以明白我是那麼急切地想聽花生的性故事了,尤其是因為再過兩天我就要結婚了。

  「這天下午,」花生剛開口,就格格地笑起來了,「有一個舅舅講了一對新婚夫妻的性故事。」

  「哪一個舅舅?」

  「是大嬸嬸的堂兄弟,從寧波來的。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了吧。」

  「烏龜舅舅!」我喊出來了。有一次,小功把一隻活烏龜放進他的湯裡,他就向老阿嬸抱怨說這湯沒燒透,打那以後,我們就都叫他烏龜舅舅了。叫一個男人為烏龜是很不好的,那就等於說,他的太太當著他的面在偷漢子,但他還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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