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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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或第四天,三媽又陪我去買新娘的私人用品。真不好意思!每當她告訴我需要什麼,以及為什麼需要的時候,我只好笑笑。我們先去買了一個洗臉槽,這真是一件非常好的傢俱——綠色的大理石檯面和雕花的木頭櫃子。三媽指給我看,下面還有專門用來放女人用的東西的小櫥。我們當時用的月經帶,跟尿布差不多。 隨後我們又買了兩隻不同的澡盆,一隻高高的木盆,是早上起床後用來洗身子的,還有一隻小的搪瓷盆,只用來洗腳和下身。當時大多數中國人都是這樣的,因為他們沒時間每天洗澡,只能洗身體的某個部位。三媽說,「每天晚上你都應該先洗洗下身,再和你丈夫上床,這樣才會討他喜歡。」這話是有道理的。我記得好多次我要把花生推出我倆同睡的床。但三媽又告訴我,「半夜裡你還得再起來洗一次。」她沒有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我開始想到男人總是要比女人講究一些,而女人自然要比男人髒一些。 然後三媽又叫我買了三個馬桶。我見到馬桶,想到我以後要和文福合用這些馬桶,臉一下子就紅了。馬桶有木頭做的蓋,裡面塗了紅漆,還上了一層氣味很濃的桐油。 第五天,三媽陪我去買了出門和居家用的東西:幾個大皮箱、兩隻樟木箱。我們把枕頭和毛毯全塞進裡面。三媽簡直像瘋了似的,非得要我買二十條被子不可! 「當然需要這麼多,」她說,「要不將來怎麼讓你的孩子暖和呀?」所以我就選了又好又厚的被子,全是中國製造的,四周織著精美的花紋,裡面填著最好的、最貴的、彈過多次而變得豎立起來的棉花。我還為那些毯子挑了漂亮的被套,全是絲織的,沒有一隻棉布的,每只被套上繡的花卉圖案都各不相同,沒有一隻重樣的。 第六天,我們去買了會客和祭祖所需的一應物件:沙發和椅子、祭壇、四隻凳子和一張矮圓桌。最後這件東西是用很厚很重發光的紅木做的,桌腿雕成中式的獸爪形狀,台板的邊沿全刻上了「壽」字,桌子底下還有四張小桌子,客人多時可以拉出來。 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我們去買了所有的碗筷和銀器。這時我在我父親家裡待的時間夠長了,已經知道這個道理:一切東西都要備兩套! 我買了兩套,一套是請客用的,另一套是平時用的,每套共有十件。不像美國式的有盆、刀和叉。一套一般的,一套高級的,是用象牙或銀做的。你能想像得出嗎?是中國銀器,很純,很軟,就像能用來兌錢。 店裡有一張又長又大的桌子,我們就把我挑好的所有東西全放在上面。我情不自禁地圍著桌子跳起舞來,我挑挑這個,又揀揀那個,好像我已經在過日子了,不用考慮錢的問題。我有許多銀盃子,有盛醬油的,盛茶水的,盛酒的,還有放湯匙的銀盤子。我有各種大小的茶匙,一種是用來舀肉湯的,一種是用來吃甜食的,我最喜歡喝的像是蓮子湯。另外還有兩種,一大一小,我還不知道能派上什麼用場。為了和湯匙相配,我還買了四種不同大小的湯碗,不是銀的,因為銀的拿起來太燙手,但它們全是用上等的瓷器做的,還畫了金邊。然後我還買了兩種不同大小的盤子,一種小的,另一種更小,因為三媽指出過:「如果你挑的盤子太大,等於說你再也沒有機會吃了。」 我挑的筷子也是最好的,全銀的,每雙用一條小鏈子串起來,這樣它們就永遠不會拆散,也永遠不會丟失。我買完東西剛想離開,店員給我看一樣小小的銀制的東西,樣子像一條跳起來的魚。我一看馬上就知道我要買這個,因為這小裝飾品是用來放筷子的,吃飯時停一會,欣賞一下酒席,看看周圍的客人,祝賀自己,說一句,我真幸運。 買嫁妝的第七天離我舉行婚禮只剩下幾個星期了。我心想:我真幸運啊。我頭腦裡一片空白,想到的全是好事。我肯定我的生活已經改變了,每一刻會變得更好,我的幸福永無止境。現在我每天都祈求神仙,但只是表達我對無窮無盡的幸福的無窮無盡的感激。 想想看我在商店裡,微笑著,坐在那張長桌子上,與我買的一大堆東西在一起。我想讓三媽和那個在一旁看著的店員分享一下我的快樂。我揀出我的銀筷子,我假裝從銀盤子中夾了一口,然後轉向另一邊,我想像著自己在說,「丈夫,你吃這個,這條魚最好吃的部分歸你吃。不,不要給我,你吃吧。」 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我想從各方面尊敬我的丈夫。我承認:我也想露一手——我要親手操辦幾桌酒席,一次為我父親,我現在非常尊敬他;一次為三媽,我要尊敬她為我名義上的母親;一次為我未來的公婆,我想我肯定能學會尊敬他們;一次為我生下的頭胎兒子;一次為我的老阿嬸和新阿嬸,因為她們讓我走了;還有一次為花生,也許到我能原諒她的時候。 後來我才知道:三媽為四媽的三個女兒買的嫁妝比我的多五倍,也好五倍。我也知道了:文家人的性格不太好,我父親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讓我嫁到文家去,是因為他說我的性格也不太好。 但是我敢肯定,他無法想像文家人究竟壞到什麼程度。這七天裡我挑的所有嫁妝,全都被文家吞沒了,他們把這些東西作為他們出口生意的一部分,全運到美國或英國去了。 那些被子和絲綢被面呢?全被文福的姐妹或他的弟兄的妻子拿走了。另外親戚朋友送的賀禮、鑲銀邊的畫、沉甸甸的銀梳子和鏡子、漂亮的英國水盆和繪畫的水罐呢?統統被文福的母親放到她自己房間的桌上了。 我的嫁妝中只有一樣東西沒被他們偷去——因為已經有人先下手了。正好那天有個傭人去南方照顧她那生病的母親。文福的母親打一開頭就不喜歡那個傭人,於是馬上就氣衝衝地作出了結論。正當她咒駡那個偷了十雙銀筷子逃走的賊的時候,我正在把這些筷子往自己的小箱子襯裡底下藏呢。 打那以後很多年,每當時運不利,我就取出一雙筷子,把它們緊緊地握在手中。我能感到銀筷躺在我掌中的分量,它是堅固的、牢不可破的,就像我的希望一樣。我搖晃著銀筷上的鏈子,它意味著成雙成對的東西永遠不會分離,也永遠不會丟失。我用它來夾空氣,夾虛無。 你能想像我是多麼天真,我的天真是多麼頑強嗎?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著總有一天我能把那些銀筷子公開拿出來,不再成為一個秘密。我一直夢想著慶賀那總有一天會到來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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