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三五


  現在老阿嬸把有關文家的好話都說盡了,但我父親還是一言不發。

  「很好的一個小夥子,很受敬重的大戶人家。」新阿嬸打破了沉默。

  我父親看看我。我手足無措,竭力想不顯示出來。說不定他反對這門婚事,說不定他還在生我母親的氣,生我的氣。

  「我知道這戶人家。」他終於開口了,「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他們的生意,去查他們的背景了。」他揮了揮手,好像在趕蚊子似的,「但是聽聽自家人的意見也是蠻好的。」

  老阿嬸和新阿嬸嚇了一跳,好像兩個正在作案的小偷被當場抓到似的。她們做賊心虛地低下了頭,等著聽我父親說下去,不知他已經知道了什麼。

  「女兒,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他的嗓音很低,幾乎有點沙啞,「你願意嗎?」

  我咬咬嘴唇,剝剝指甲,扯扯衣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父親又揮了揮手。「她願意。」他對我嬸嬸們說,然後歎了口氣,「我們幹嗎要攔著她?」

  我的嬸嬸們都笑了一下,好像這不過是在開玩笑。可我從中聽出了不同的意思,我父親的聲音聽上去很淒涼。可我還來不及多想,我父親已經問起了生意上的事,所以也許是我搞錯了。

  「文家出了多少聘禮呢?」

  大嬸嬸遞上一個信封。我父親很快點清了四千元,然後點點頭。我松了口氣。這可是一筆鉅款,相當可觀,差不多等於兩千美元,放到今天說不定值四五萬哩。一個中產階級的人得幹十多年才能賺到這個數字。但這並不是說文家真的把這筆錢送給我父親了,在我結婚那一天,他還得把這筆錢還給文家,說「這輩子我女兒和你們共同擁有文家的財產,這就夠了」。

  然後我父親得為我準備一筆數目相當的錢作為嫁妝,他跟我說,「這筆錢是額外給你的,免得你到新家後負擔太重。」這筆錢是我的,用我的名字開銀行戶頭,我不用分給任何人,沒人能把它從我手裡拿走。但這也是我這輩子僅有的一筆錢。

  「文家想要多大的一份嫁妝呢?」我父親接著又問,他指的是錢以外的嫁妝。

  老阿嬸不得不仔細想想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要是她說文家要得不多,那麼這就等於說這戶人家不值得結成親家。要是她說他們要得很多,那就等於說我不值得嫁過去。但是老阿嬸已經有過嫁兩個女兒的經驗,所以她就簡單說了句,「把她和她丈夫新房裡的傢俱佈置好就行了。」她指的是我們在文家的新房。這種回答聽起來使文家顯得並不很貪財,就像打打撲克時的叫牌。現在輪到我父親怎樣顯示出他額外的大方了。

  「當然呷,」大嬸嬸又加了句,「床歸夫家買。」這裡她說的是老習慣,因為後代兒孫總是要從丈夫的床上出來的。

  「還要茶嗎?」我父親問道。他只是問問,並不真的叫傭人馬上來倒茶。這是我們家表示訪問到此為止的信號,我和我的嬸嬸們馬上就站起來。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該走了。」大嬸嬸說。

  「那麼快就走?」

  「我們已經晚了。」小嬸嬸說。這不是真話,那天下午,我們沒別的地方要去,我們的船要到傍晚才離開。我們準備離開房間。

  但就在這時,我聽到我父親在叫我。他沒說「女兒」,他叫了我的名字,「雯雯啊,」他說,「跟你的嬸嬸們道別。然後到我的書房裡來,我們談談你的嫁妝問題。」

  那天下午我被帶到我父親房間裡來的時候,希望是多麼渺茫!可現在多麼巨大的希望伴隨著我的喊叫要從我喉嚨口跳出來了,他真的把我當他的女兒看待了,中間那麼多歲月完全被遺忘了!

  當然,他沒有擁抱我,也沒有親吻我,不像你們美國人,分開五分鐘再見就又親又摟的。甚至在我的嬸嬸們走後我們也沒談多長時間。他當時對我說的一些話,我至今還很納悶:他是真的以為我找了一門好親事呢?還是找到了一種把我這個令他想起自己不幸婚姻的人永遠趕走的捷徑?

  所以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說的幾個字。我覺得,我沒有讓它們的意義按照我喜歡的方式改變。

  他的神色是嚴肅的,他的表情是坦白的。他沒有為十二年來的父女分離道歉。「現在既然你要出嫁了,」他說,「你就要明白你在人生中的真正位置。」然後他指指一幅占了整個牆面的古畫,畫上是一百多個不同的人物,有男人、女人、孩子,他們都在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有的在幹活,有的在吃東西,還有的在睡覺,人生所有的時刻都被捕捉住,在這裡化作了永恆。

  「你小時候,」我父親說,「經常到這兒來,一遍又一遍地看這幅畫,還記得嗎?」

  我盯住這幅畫看了好久,想認出它來。最後,我終於認出了角落裡的一個小人物,這是一個正從陽臺裡向外眺望的夫人。我點點頭。

  「當時我問你是否喜歡這幅畫,你跟我說,這幅畫畫得很糟糕,還記得嗎?」

  我無法想像我那麼小就會跟我父親說這種話。「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我說,「實在對不起,你記憶中的我竟是這麼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你當時說,這幅畫很亂。你不知道這個彈琵琶的女人彈的是一支悲傷的曲子,還是一支高興的曲子。你不知道那個挑擔的女人是剛剛上路,還是已經走完了她的行程。還有陽臺上的這個女人,你說她有時看上去好像是滿懷希望地在等待,有時看上去又好像是滿懷恐懼地在張望。」

  我不禁掩住嘴巴笑了起來。「我小時候多怪啊。」

  我父親管自己說著,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的話。「我就喜歡你這一點,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然後他看看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的思想感情。

  「那麼告訴我,現在你對這幅畫是怎麼看的?」他問。

  我的心跳加快了,竭力想找一個能使他高興的回答,想讓他知道,我還是沒有變,還是那麼老實。

  「這一部分我很喜歡,」我說著,緊張地指指一個正站在法官面前宣誓的男人,「比例勻稱,細節生動。而那一部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瞧,底部太黑、太沉了,人物也沒有立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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