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越聽越信。我想像著文福用汽車把我接走,我很高興終於要和我的舊生活告別了。我夢想著住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那裡沒有一個人會發牢騷。我想像我未來的婆婆對我好得不得了,簡直令人沒法相信,她只會表揚我,從來不會責備我。我想像著我自己還不覺得渴,傭人們已經在為我倒茶水了。我腦海中跑過了許許多多孩子,模樣全差不多,扯著我的裙子,一個接著一個,逗我發笑。當嬸嬸們告訴我說我要嫁給文福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個算命女人跟花生說過的話。

  現在好事都要落到我頭上來了,我當然為花生感到難過。但她開始指責我,說我背叛了她。在婚禮前的那段時間裡,我們還是不得不睡在同一張床上。我一進房間,她就往地上吐口水。半夜裡,她踢我的腿,把我推一邊去,掀掉我的被子,咕噥說我比那些叮死牲口的蛆蟲還要壞。

  「你聽聽你媽怎麼說的,」我說,「我最大,我得先出嫁,我得聽話。你要是想改變這個決定,自己跟你媽去說。」

  當時我要是仔細思量一番,就會明白:我的嬸嬸們根本就沒考慮我最大、花生最小的問題。花生是全家的寶貝,他們給花生安排的一切都要比別人好:衣服最好,表揚最多,零花錢最多,求運氣時做的法術最多,生病時抓的藥最多。我已經說過了,他們並沒有虐待我,他們只是對花生更好。所以,我幹嗎那麼傻呀?我早就該明白——既然她們要把我嫁到文福家,那麼說不定就不是什麼好事。

  後來發生的一些事使我覺得所有這些好事全都會泡湯。我的嬸嬸們跟我說,她們要把我帶到上海去看我父親,我的婚事要征得他的同意。她們給我看了他的來信,告訴我們必須去一趟,就這些,連一句祝賀的話也沒有。那時,上海和崇明島之間還沒通電話,這封信是托熟人送來的,而不是通過正式的郵局寄來的,所以我把信掂在手上覺得事情很嚴肅。

  你用心想想我當時的感覺如何。打我父親把我送到這島上來以後,我差不多有十二年沒見到他了。我們到上海去的時候,我的嬸嬸們從來不帶我去看我父親。他從來沒給我寫過信,也從來不到崇明島或到我的寄宿學校來看我。所以我不知道他見到我時會生氣呢,還是會高興;我也不知道我見到他時該害怕呢,還是該高興。

  那天早上,老阿嬸、新阿嬸和我早早地洗了澡。我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閃閃發亮的絲綢衫和外套。我們買了去上海的輪船的頭等艙,兩個鐘頭就到了上海港。我們剛下船,一輛長長的黑轎車和一個司機早已等在大門口,把我們帶到九龍路我父親的住宅內。一切就像一個幸福的童話故事。

  但我們一踏上通向住宅的過道,我就知道我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我們的服裝太刺眼了,大招搖了,反而讓大家都知道我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然後門開了,我站在我曾經住過,但現在一點兒也記不起來的通向屋子的大門廳裡。

  這屋子比我們在河口村住的屋子要大十倍,也要好十倍。或許,根本就沒法做這樣的比較。這裡的所有東西你都想碰一碰,可你又不敢邁開步子,怕碰壞什麼東西。我身邊有兩個華美的高架於,裡面放著兩尊小小的白雕塑,一尊塑的是一個獵人在追一頭鹿,另一尊是兩個穿英式服裝的女子在走路。一聲咳嗽,一聲擤鼻,一句話聽上去都太響了,肯定會把這些塑像震破。

  我瞧瞧我的腳下,恨不得彎下腰去把新鞋上的灰塵擦乾淨。於是我就盯住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忽然我記起來了,我母親告訴過我,大理石上的花紋是河水從岩石上流過留下的痕跡。在我眼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各種不同色彩的光影令人眼花繚亂,我母親曾說,就像同一條河中不同顏色的魚的倒影。

  於是我就抬頭去找這光影的來源——原來一層樓梯口頂上那扇很大的玻璃窗,把花啦、樹啦、草啦、天啦全都映在上面了。我看到了那個螺旋形上升的樓梯,竭力回想我的手觸摸著那光滑的紅木扶欄下來的感覺。

  就在這時我看到我父親正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一步一頓,像神一樣從天而降。

  我想起了他的派頭,他總是不慌不忙。我想起了以前我老有一種在等待,在害怕,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的感覺。

  但是現在他正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眼睛盯著我,臉上沒有表情。我可以肯定,我也正這樣望著他,就像一個幽靈盯著另一個幽靈。哦,也許,他從我臉上看到了我母親,他恨我。我鞠了個躬。

  「女兒,」他突然說道,「你應該邀請我們的客人坐下來。」

  我轉身看看旁邊,想知道他在跟房間裡的另外什麼人說話。但老阿嬸捅捅我的胳膊,我不知不覺地指著我右手邊的一個小客廳,說:「請坐,請進來坐下。不必客氣,坐吧。」好像我常在這個我從來沒住過的房間裡歡迎我的嬸嬸們。

  我們全都安靜地坐在了沙發上,沙發的羽絨靠墊深深地陷了下去,把我埋在下麵了。老阿嬸緊張地朝我父親點點頭:「您好嗎,大哥?我想,身體還康健吧。」新阿嬸重複同樣的話:「您好嗎?您好嗎?」

  我父親笑了笑,緩緩地叉起兩腿,然後說,「還可以,雖然不是頂好。你們都曉得骨頭老起來是怎麼回事。」

  「嗨,說得是!」老阿嬸忙不迭地接口說,「我也是這樣,老犯胃疼,晚飯吃過就疼,還有這兒,我的腸——」

  我父親的眉毛一抬,大家馬上又都不做聲了。這時另外一個房間裡的鐘當當敲響了,我的嬸嬸們假裝很高興地聽著,然後異口同聲地說,這是她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聲音。

  我一聲不響坐在那兒。我發現我父親看上去比叔叔老得多,也瘦得多。他的臉更嚴肅,也顯得更聰明。他戴了一副圓形的金邊眼鏡,中式背心外面罩了一套黑西裝。他個子並不高,但很有氣派,他緩緩地把頭轉向一個傭人,然後緩緩地揮手叫這個傭人上前。但他沒吩咐傭人做什麼,而是把頭轉向了我。

  「女兒,你定吧,用中式小吃呢,還是英國餅乾配茶?」我心裡七上八下,感到就像兩匹朝相反方向跑的馬。哪一匹好呢?哪個回答才是正確的呢?

  「簡單點好了。」我最後輕輕地說。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當然,你總喜歡這樣。」他又朝那個傭人揮了揮手,吩咐他拿點英國餅乾、中國梨子和比利時巧克力來。

  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他當時的舉止,他的風度是那麼優雅,使我覺得非常陌生。但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我要是真的開口說出我想要的,也就是這些東西。

  喝茶的時間並不長,老阿嬸邊喝邊把文家的事告訴我父親——他們和他的女兒怎麼相配啦,一個好親家對他的生意如何有利啦。我兩眼緊緊盯著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時抬起眼睛瞟一眼,看看我父親的反應。老阿嬸說點真話,又加油添醋一番,大家都仔細聽著。

  文家的出口生意發展為一家國際貿易公司。文福對海外生意的知識使得他能夠和英國與美國最重要的公司總裁建立起良好的朋友關係。文家的母親嘛,聽大嬸嬸的口氣,能幹得不得了,簡直能夠施展魔法讓冬天的枯樹一夜間長出綠葉來!

  我父親可不是傻瓜,他靜靜地聽著,一面啜他的茶。每當老阿嬸吹牛吹得過分時,他就一言不發地盯著她,臉上毫無表情,直到她坐立不安,把她對文家的好評稍稍降低一點。

  「啊,自然,他們的生意按您的標準算不了什麼,哪能達到您目前的高位啊。可他們在當地也夠舒服,夠受敬重的了。我是這麼想的,對您的女兒來說,嫁一個受人敬重的大戶人家是最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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