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三三


  你明白吧,文福決定娶花生為妻,不是因為他真的喜歡花生,而是想借婚姻進入她的家庭。實際上,他跟那個時候的大多數男人沒什麼兩樣。那個時候,結婚就像買房地產一樣。在這兒,你看中了一所房子想住進去,你就去找房地產公司。那時在中國,你看中了一家有女兒的大戶人家,你就去找一個知道怎樣做成一筆好生意的媒人。

  他找的媒人是個老太婆,大家都叫她苗阿姨。她名氣很大,能把最好的姑娘配給最好的小夥子,這樣他們結婚後就會生下一連串的孩子。幾年前,老阿嬸的兩個女兒的婚事就是她給安排的。現在我想起來了,苗阿姨也就是那個幫助老阿嬸趕走了姓林的小夥子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小夥子,但我本來是應該嫁給他的。可我還沒來得及抓住我的希望,這個機會已經失去了。

  「這樁婚事沒有錢,」苗阿姨告訴老阿嬸,「不錯,林的父親很有文化,可那有啥用啊?他連一個小官也沒得做。再看看他太太吧——生最後一個孩子都快四十了,真不害臊。」

  但這不是苗阿姨不喜歡林家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好多年前他們兩家有過糾紛。花生無意中聽叔叔提起過這事。林家和一個當地的姑娘訂了婚。「可就在婚禮舉行前幾個月,」花生說,「林家的兒子跑了,娶了一個上海姑娘——為了愛情,就為了這個!當然這家裡的人硬要那位上海姑娘做小老婆,讓那個本地姑娘做大老婆。可這成何體統呀?那男的實在討厭他的未來的大老婆,就故意討個小老婆來氣氣她。」

  然後花生笑起來了,「多年前的那本地姑娘不是別人,就是苗阿姨。她又氣又尷尬,不得不又等了三年,才有人考慮娶她做媳婦。」

  就是這同一個苗阿姨現在經常到我家來喝茶,和老阿嬸新阿嬸聊天,張家長李家短的,誰生病了,誰收到海外親友的來信了,誰家的兒子跑走當共產黨去了。

  我和花生當面都叫她苗阿姨,可背後,我們都叫她喵喵,因為她就像一隻獵,豎起耳朵,到處打聽別人的隱私。

  我想,苗阿姨肯定已經把我們家的所有秘密全告訴文福了:叔叔有一筆大生意,但又丟了好些合同啦。新阿嬸是叔叔的小老婆,很受他的寵愛啦。老阿嬸是他的大老婆,大家都不得不討她喜歡啦。花生最小,是全家的寶貝啦。我是花生的堂姐,是在我母親失蹤後,馬上被送到這裡來的啦。我母親究竟是被土匪綁架還是殺害,是淹死在海中,還是被埋在土裡,沒人知道啦。我的親生父親富得能給他的小兒子一整個工廠和河口,一幢最富麗的房子,因為他在上海還有很多很多財產啦。我知道文福肯定問過這些問題,因為後來就發生了下面的事情。

  就在我拒絕再給他們當信差後不久,苗阿姨敲開了我家的大門,把文福的父母親給帶來了。他們來的那天下午,花生興奮得不得了,以至於給他們奉茶的時候,把茶也給潑了。她格格地笑個不停,新阿嬸責備了她兩次,不讓她給叔叔端茶了。但我發現文福的母親對花生傻乎乎的行為並不注意,倒是一直在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

  她問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她檢查了我衣袖上的針腳,然後說我的針線活不錯,不過還要改進。她問我皮膚為什麼這麼蒼白,是天生就是這種顏色,還是有什麼病?為什麼我這麼文靜?我在咳嗽嗎?我很容易疲勞嗎?

  第二天,老阿嬸和新阿嬸到島子另一頭的文家作了一次回訪。花生興奮得不得了,她已經在盤算該穿什麼樣的西式婚禮服裝了。又過了一天,老阿嬸宣佈了和文家訂的婚約——但不是為花生,而是為我訂的。

  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沒人來徵求我的意見,因為這個決定不是我作出的。

  當然,我沒有拍手,感謝我的嬸嬸們給我安排了這麼好的一個前途。可我也沒有跑進自己的房間裡,拒絕吃飯,臉色發白,威脅說要死給她們看,有些姑娘在她們的父母給她們選了壞丈夫後就是這麼幹的。

  如果你問我,她們告訴我說我要嫁給文福,當時我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能說,就像有人告訴我說我中了頭獎,又有人告訴我說要砍我的腦袋,介於這兩者之間。

  宣佈了這個決定後,我仍然坐在桌子邊,臉上毫無表情,腦子一片混亂,不知說什麼好。花生撅著嘴說,「幹嗎非得讓雯雯出嫁?」她問道。

  新阿嬸誤解了她女兒的抱怨,以為是出於好意,「別那麼自私!她還會經常回來看你的。但她現在必須嫁人,離開我們。她最大,她年紀剛好,比她丈夫小五歲。以後呀,你也可以到她的新家去看望她。」

  我坐在那兒,一言不發,竭力想像文福做我的丈夫會是什麼樣的。我看到我自己跑到路口去等他。花生就是這樣的。只不過他現在是和我親嘴,不是和花生親嘴。他笑著,做著鬼臉。他告訴我,我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是玫瑰紅的,像我身上穿的衣服那樣。他給我一封情書,我好像已經感到我的心在跳,準備把信打開來。

  我看花生,還是撅著嘴,一言不發,她在鼻子裡出氣。哼!哼!就像一條龍尾巴撅起來了。她不知道像我一樣把感情隱藏起來。幹是,就在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把自己的真情隱藏得那麼久,那麼好,直到現在還不承認。那時候,我為什麼會對花生讓文福親嘴這事生氣呢——現在我明白了,我想要他來親我。

  不,這不是愛情!我說的不是那種愛情。這是一種傻乎乎的希望,這是一種學會為自己的前途著想的希望。

  你不信?海倫舅媽給你講過這段往事嗎?是的,她想講的,我不讓她講。我知道要是她告訴了你,她會把一切都搞糟的。她會告訴你,「你母親墜入了情網,真浪漫啊。」

  可你知道她的為人。某件事明明是假的,她卻以為是真的,某件事明明是真的,她卻認為是假的,就像她腦袋裡的那顆瘤一樣——她根本就沒什麼瘤。我跟她這麼說了,可她不信,她以為我這麼說只是出於好意。「我幹嗎要出於好意呢?」我問她。「因為我快要死了。」她說。跟她這種人你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所以我要親口告訴你這個故事,而不要讓海倫來告訴你。你得相信我,因為我是你母親。我不愛文福,從一開頭就不愛。當然,我很高興,但這只是因為我覺得結婚是一個新機會。也許我有點糊塗,錯把高興當愛情了。

  宣佈親事後的那幾天,我一直低著頭,做出一副順從的樣子,留心聽兩位嬸嬸的開導。她們告訴我,文家怎麼怎麼好啦,我怎麼怎麼運氣啦。老阿嬸說,儘管我母親名聲不好,我的公婆還是同意我去文家做媳婦。她們告訴我,文家在海外生意做得很紅火,文福能幫助我父親和叔叔把我們家的絲綢和棉花全賣到外國去,他已經答應了。她們說,文福的母親很能幹,是個裁縫,又是個風景畫家,還燒得一手好菜,家裡的事全是她一手張羅的。她能教我許多東西。房子嘛,當然不如我們啦,不過還不錯,有一大群傭人,甚至還有一輛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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