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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七章 數嫁妝

  還記得嗎,海倫老是見人就說她當過我的伴娘,她還說我有過一個非常隆重的中式婚禮。

  不錯,事情就跟海倫所說的那樣,只不過,當時海倫不在場。花生在場的,她臉上搽了白粉霜,嘴唇塗得紅紅的,像猴子的屁股,笑得很開心,好像她真的很為我高興。

  但是就在我結婚前的那個月,你應該想像得出,花生氣得連正眼都不瞧我。她說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文福才娶了我,而沒娶她。我提醒她我是怎麼幫助他倆的,她假裝沒聽見。

  真的,我一直跑前跑後地為他倆傳信,而那些信她都不讓我讀。後來我發現暖房裡有一個秘密的地方,花生就在那裡塗脂抹粉的。我就告訴文福,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可以藏他的自行車。我把他帶到花生身邊,他倆就可以趁午飯後大家都要睡覺的兩個鐘頭裡說說話。他倆在那兒親嘴的時候,我站在門邊望風,注意老阿嬸和新阿嬸會不會來。

  當然,我沒看到他倆親嘴的場面,可我知道,他們肯定已經親過嘴了,就像那些害相思病的人那樣!因為當他們從那破花盆後面出來的時候,花生的臉上、脖子上全是紅印,那就是文福親過嘴的地方。文福自己的嘴也被花生的口紅染紅了,他的臉上也沾上了白粉,看上去就像個唱戲的。我看到他推著自行車走的時候,臉上浮現出十分滿足的笑容。

  然後我就連忙幫花生擦掉這些親吻的印記,擦掉化妝的痕跡。我責備她:「你怎麼能讓他親呢?光說說話、握握手還不夠嗎?」

  把你的嘴巴交給一個你家裡的人都不認識的男孩,是很可怕的。當然,把身體的其他部位交出去更加可怕。

  「我喜歡這樣。」花生笑著說,滿不當一回事。

  「什麼!你喜歡這樣。這麼說來,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你可以把全家的名聲扔進陰溝裡?就像兩條無靈性的狗,相互追趕著嗅對方的髒尾巴!」

  但是就在我為花生用力擦洗臉上的脂粉時,她還沉浸在對文福的夢想中,告訴我文福讚美她柔軟的臉蛋、靈巧的雙手。「嗨!」她發牢騷說,「你要把我皮都擦掉了。」

  「你活該,」我說,「這一塊地方擦不乾淨了,他就像一隻蜘蛛咬你的脖子。現在大家馬上就要起來了,嗨,這下可麻煩了。」

  花生只是格格笑著,去拿鏡子,然後說,「讓我瞧瞧。啊喲,瞧他都幹了些什麼呀!」她把領子翻起來,笑得更厲害了。

  她也不想想,我這樣幫她得冒多大的風險啊。她明明知道,要是她母親知道這一切的話,我的麻煩比她大得多。花生年紀比我小,所以我得對她的行為負責。不知老阿嬸和新阿嬸會怎麼處置我。

  當然,對這種想法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怎麼會因為花生而惹麻煩呢,我有什麼好怕的呢?可在當時的中國,你老是得為另外的人負責。不像在這兒,在美國——什麼自由啦、獨立啦、個人的想法啦、幹你想幹的事啦、不必服從你母親啦,沒那回事。沒人會跟我說,「小姑娘,聽話點,我給你吃塊糖。」你不會因為做了好事而得到什麼回報,甭想。可你要是於了壞事——你家裡人可以隨心所欲對付你,不需要什麼理由。

  我還記得那些嚇唬我的話。「你是不是要我們把你永遠趕走,當個要飯的,像你娘那樣?」大嬸嬸老是這樣說。「你是不是想生一場大病,讓你的臉全部爛光,像你娘那樣?」打我來到崇明島位後,老阿嬸就說這種話給我聽——要是這些話是胡說八道也就算了。我不知道我母親到底怎麼樣了,她是像花生所說的那樣,已經逃走了呢,還是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已經死於一場怪病;要不,就像大家在背後議論的那樣,她是因為某種不明的原因惹我父親生氣而被送走了。我剛來到島上的時候,只要老阿嬸一提到我母親的名字,就不由得兩眼淚汪汪。

  後來,我不哭了。我竭力不去想我母親,竭力打消我曾有過的念頭,希望我母親總有一天會來看我。於是老阿嬸就想出了新的威脅我的辦法,使我害怕。一次,她把我和花生帶到上海一戶人家,她指指一個正在掃地的姑娘。

  「瞧這個可憐的姑娘。」大嬸嬸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道。那姑娘穿著一條又短又破的褲子,兩條瘦腿全露在外面。她的目光呆滯,毫無表情。然後老阿嬸告訴我們,她是一個奴隸,因為她母親死後她不好好做人,被她父親賣到這兒來了。

  還有另外的威脅。當老阿嬸覺得我還不夠怕的時候——當我不肯很快磕頭求饒,不肯請求原諒的時候——她就會在我頭上打一巴掌,「這麼硬,這麼不聽話!誰家會要你做媳婦呀?興許我該把你嫁給那個老奧皮匠!」

  她指的是那個挨家挨戶給人補鞋的乞丐,他渾身上下透出一股他所修所賣的舊鞋子的臭氣。我知道我們村裡所有的母親都威脅她們的女兒說,誰要是不聽話,就把誰嫁給奧皮匠。要真是那樣的話,說不定奧皮匠早就有二十個老婆了。

  我覺得老阿嬸這麼說,不是對我特別凶,也不是在撒謊。我這麼說倒不是出於大度,威脅小孩子是我們這樣的大家庭的傳統。老阿嬸小時候,她母親可能也是這麼對待她的,找一種無法想像的可怕的生活方式來警告,再找一個好得令人無法相信的好孩子做榜樣。這麼做就能叫你的孩子循規蹈矩,這麼做就能把他們笨腦袋裡的自私思想趕跑,這麼做就表示你對他們的前途很關心,教育他們在家裡也要守規矩。

  但這也是我那天在暖房裡感到害怕的原因。花生讓文福親嘴,這事有多壞呀!她這麼幹可能會斷送我自己的前途,所以,後來花生再叫我送信給文福的時候,我當然一口回絕了。

  「你自己送去吧,」我說,「我不再做你的紅娘了。」花生先是哭著求我,後來就破口大駡。打那以後,她就不再理我了。我以為我的麻煩總算到頭了,我怎麼知道反而惹來更大的麻煩呢?

  我後來才知道,文福也生氣了。他在大路上等了好幾個鐘頭,等我把花生的信送去。第二天我也沒送去,第三天又沒送去,他等不及了,於是就找了一個真正的媒人,不光送信,也來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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