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有些事已經發生了,文福已經在打花生的主意了,他眉飛色舞,整個下午都是如此。

  文福對花生的態度用你們美國話怎麼講:他為她打掃腳下的灰塵。他就是這麼幹的,一點不錯。那天傍晚,當花生抱怨她的腳痛得像兩塊燃燒的煤時,他找到了一個農民,花了幾個子兒,租了一輛手推車。然後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墊在滿是灰塵的車上,邀請我這位格格笑著的堂妹坐在她的新花轎上。他把她推回家後,又唱歌給她聽,有快樂的歌,有悲傷的歌,還有關於後花園和黑寶塔的歌。我心中暗想,這些歌詞是從《金瓶梅》中來的嗎?

  這時,花生臉上搽的白粉大多已經脫落在她的外套上。我能看出她的臉和我的一樣紅,她很幸福。我得承認,我的心很痛,我的情緒壞透了。

  你知道他怎麼樣嗎?那天,他真像個演員,趾高氣揚,裝腔作勢,好不迷人哪!

  一個真正有教養的男人會找到一輛三輪車,瞞著我們事先塞給車夫幾個錢,然後把我們送回家。要不,他可以請這位姑娘和她的堂姐歇一會兒,到茶館裡吃點小點心,以示他的關心。他不會不留心到她的腳,那麼小,那麼優雅,難怪要疼了。一個好男人不會偏愛哪個,不會讓一個姑娘心生驕傲,另一個心生妒忌。不管他對什麼發生興趣,他決不會要這個姑娘的任何東西作為回報。

  但文福要了。他把花生推到大路上,他瞧見了我們的大房子,他瞧見了我們迎新年的旗幟,他請求三天后即正月初三登門拜訪,來表示對花生,對她的家庭,當然還有,對我的敬意。

  第二天就是新年,大家都裝出高興和客氣的樣子,互相喊著:「子孫滿堂!」「健康長壽!」「升官發財!」這一類話,雖然沒什麼意思,倒也琅琅上口。

  傭人們特別高興,因為這一天他們不用幹活,所有的菜肴早已做好,正月裡是不能動刀剪,也不能說粗話的。我們吃甜食和冷菜。

  花生和我談起了文福,不知他三天后會不會來,不知他住在島那一邊什麼樣的房子裡,也不知道他的母親是不是真的好得令人無法相信。我沒有對花生說起她抽中的簽上的那句話,她已經把本地的婚姻趕跑了。

  第二天花生一早起來就哭了。她說,她不想見到文福!她怎麼能見他呢?他見到她的時候她是撲過粉,塗過口紅的,穿的是那麼時髦的衣服,活脫脫一個美的化身。她不能當著她的父母親在臉上塗脂抹粉,她又不想讓文福看到她卸妝後的樣子。我想告訴她,文福看到她自然的樣子會發現她更好看,但我不好意思說出來。說實話,如果他見到她可笑的樣子還喜歡她,那麼換種方式怎麼就會不喜歡她了呢?

  但我沒來得及說服花生。文福來的時候,她躲起來了。當然,她從躲著的地方,從樓梯頂上,從一個黑房間的門背後,透過暖房的玻璃窗偷偷地打量他。

  然後老阿嬸和新阿嬸見到了文福。他用那麼真誠的聲音叫她們,「阿姨,阿姨」,好像這是一次很愉快的團圓似的。一開頭,她們給弄糊塗了,她們想不起他是誰。然後他送給她們一籃很貴的水果。他說是他的父母親要他來的,尤其是他的母親,好像是老阿嬸多年前的老朋友。最後,老阿嬸也這麼認為了。她竭力回想,終於找到一個有點相像的人。「哦,你就是文太太的公子,我想起來了,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呢。」

  我聽到這話不禁笑出來了。我佩服文福,如果說我這輩子對文福有過什麼好感的話,就是在那一次,也許像這樣的另外還有幾次。他是那麼大膽,那麼聰明,那麼有趣,那麼可愛。你瞧,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的幾樁好事呢。

  文福很運氣,家裡擠滿了幾百人,所有的鄉民都來吃年糕,這是一種用很粘的米做的糕,它的名字聽起來就像「年年高升」。所以,如果說老阿嬸和新阿嬸被文福的來訪搞糊塗了,在那一天也是很自然的,人來人往的,誰知道誰的底細呀。

  我正端出一碗煮好的湯圓時,文福走到我跟前,「她在哪兒?」

  「她不好意思。」我說。

  「她不喜歡我?」他問道。他的眉頭打了個結,但他仍在微笑。

  「只是不好意思。」我又說了句。說花生喜歡他,恐怕不太合適。

  「怎麼突然不好意思了?」他笑著問,「是不是因為喜歡我才不好意思呢?」然後他又轉向我。「你沒有不好意思,這是不是說你不喜歡我呢?哈,是這樣嗎?」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愛取笑人的樣子。

  我幾乎沒法回答他。「我不是那樣的——就是說,不會不好意思。」

  「那麼說不定你也喜歡我。」他馬上說。

  「不好意思並不表示喜歡或不喜歡。」我說。

  我們就這樣聊啊聊啊,我想有禮貌一點,想避開他的惡作劇的問題,弄得我頭都痛起來了。最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

  「小妹妹,請把這個交給她。」他說,「請告訴她明天給我回音。」然後他就走了。

  花生一直在偷看。文福一走,她就從廚房門背後沖出來,從我手中要去了信。

  「都說些什麼呀?」我問她。我覺得我也有權利讀這封信,我為她做了那麼多事。花生聳起肩膀把信這起來,就像一隻母鴨伸出翅膀保護她的小鴨一樣。她格格地笑著,咬著手指頭,握緊拳頭,扯下一綹頭髮。

  「都說些什麼呀?」我又問了句。

  花生看了我一眼。「他明天就要回音。」她說,「告訴他我沒回音給他,叫他等著吧。」說完她就走開了。

  於是我就成了花生和文福之間的傳信人。我帶著他們的情書來回奔走,一會兒到市場,一會兒到路中間。我幫助他倆,我並沒想到要把文福從花生那兒偷走。我發誓,我不會為了免於自責而故意記成另一個樣子。

  我每次把信交給文福的時候,都要把花生形容一遍。告訴他這天花生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是玫瑰色的,跟她的臉一模一樣。我告訴他她頭上戴的什麼,一個龍形的髮夾,是在想他。我還暗示她茶不思,飯不香,人也瘦下去了。

  當然這些話沒一句是真的,我只是憑自己的想像在談論當時那些得了相思病的姑娘們的傻乎乎的羅曼司。

  那麼結果怎麼變成我嫁給他了呢?有時我想問花生。如果今天她在中國還活著的話,她一定會同意的,我敢擔保。我並沒讓文福把他的目光轉到我身上來,一點也不,是文福自己變了心。

  我心腸太好了,和你一樣;我很天真,和你一樣。所以或許你能理解你母親曾經是怎樣一個人:一個孤獨的姑娘,一個沒有希望,卻有那麼多需要的姑娘。突然有人來敲我的門——他有魅力,是夢想一種更好的生活的理由。

  我還能怎麼樣呢?我讓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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