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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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像上海那麼近。」那女人又說。看到花生笑了,她連忙又加了句,「我已經看到了,富得沒法說,五個兒子,全都很孝順。沒有姨太太,就你一個。」 那女人把所有的紙條和詩,加上花生給的錢,全都放在觀音菩薩的塑像前。 「好了,你這輩子不用愁了。」那女人跟花生說,然後她又朝我笑笑,「你怎麼樣,小妹妹?我覺得你命中也有一個丈夫。」 然後她瞧瞧我的臉,再走近來端詳一番,她的嘴咧開了,「唉呀!但是瞧,有麻煩了,現在我瞧見了,正好在你的眼睛上!這兒有個小斑點,它能使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變黑,」 她指指我眉毛下眼睛上的一塊胎記。「我能把它弄掉,」她很快說,「當然,這事不那麼好辦,要找到一種咒語來驅走壞運。但我可以在新年前給你弄好,你自己拿主意吧。」她寫下一個我應該付給她的錢的數目。 但花生已經拉住我的胳膊往另一條路上走,她告訴我有一家小攤專門賣一種外國造的十二生肖巧克力。當然我很想聽聽我的命,得到那個咒語,改變我未來的壞運。但我怎麼能在大庭廣眾說這種話!「嗨,花生,給我點錢,讓我也找個好丈夫吧。」 興許這個算命女人不可能把一切全告訴我,讓我改變我的命運。也許她只不過是玩玩通常的花招,她說的話沒一句是真的。但是她說的與我有關的一切全應驗了:不幸伴我一生,我無法不讓這塊胎記遮住我的眼睛。這句話也應驗了:花生沒有嫁給她第一次抽籤時命中要嫁的那個本地小夥子,而是嫁了一個上海人。那個被算命女人用咒語趕走的本地小夥呢?這些剩飯殘羹全留給了我。 不,我不相信迷信。我只是在說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你怎麼能說運氣和機會是一回事呢?機會是你走的第一步,運氣是跟著機會來的。你說的那種機會沒道理,只不過是不想自責的藉口。你要是沒有機會,別人就會把他的運氣給你。你要是交了壞運,那麼你就得再找個機會把壞運變成好運。當然什麼事情都是互相關聯著的。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看得出——你剛說了一件事,這件事就發生了。我們丟了小功和小高,然後我們找到了文福。我和這事沒關係,後來——是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當時我們走遍了市場,找小功和小高。花生一路罵著他們,好像他們就在身邊似的。「壞小子,老是惹麻煩。幹嗎不聽你們大姐的話?」我們從一個攤頭到另一個攤頭找他們,連看一眼有趣的小玩藝的時間也沒有。 最後終於找到了他們,他們正站在觀眾席前,和大家一道等社戲開演哩。觀眾席是用繩子圈起來的,舞臺上豎著一塊大招牌:「新年社戲,奉獻村神,欠債窮人,歡迎光臨。」 「你還記得吧,」我對花生說,「跟去年一模一樣。」於是我們決定留下來和弟弟們一起看社戲。這是一出滑稽戲,每年的最後一天,村民們都要這樣表演一番,這已經成了老傳統了。平時,如果有人欠你錢,你可以追上他,叫他還,一直到新年前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個鐘頭都可以這樣。但過了這個時候,就不行了。所以地主和商人總是要在這一天追窮人,一直追到天黑。窮人唯一可以躲的地方就是社戲場,這是一出獻給村神的戲,只要逃進繩圈裡面,就沒有人能逼你還債。 當然,年關到來前還清債務的規矩還是有的,能還清債務是一件體面的事。但現在社戲只是逗樂而已,站在繩圈裡面的不是真正的欠債人:他們是被人推進去的,本身成了社戲的一部分。 我至今仿佛還能看到、還能聽到那個演社戲的場面,鐃鈸聲和鑼鼓聲震天動地,穿著廉價的戲裝的演員們一個個上場了。一個老太婆上來,手中拿了一把掃帚,哭她的失蹤的兒子當了土匪。遠處一條龍從海上游了出來,尾巴像波浪一樣掀動著,它大吼著把乘著貪心人的船隻吞下去。這兩個戲混在一起唱,難聽死了。 突然,舞臺上的演員全都停止了表演,一個披著破外套的乞丐從觀眾席中跳出來,一個箭步沖上舞臺。然後他就繞著那個老太婆和那條龍來回兜圈子,來搶掃帚和龍尾巴,一面沖著他後面的某個人說,「我沒欠你的錢!我發誓!」 另一個男人也從觀眾席跳上舞臺,手裡還高高舉著一盞燈籠。「啊!」觀眾席上起了騷動。「這個地主真夠凶的!」他穿過舞臺,追趕乞丐。乞丐有三次差不多要被他抓住了——或是頭髮、或是耳朵或是破外套的下擺,但每次都成功地逃脫了。觀眾席上響起了陣陣起哄聲、笑鬧聲。扮演老太婆的女演員裝出一副很煩的樣子。「別鬧了,靜下來!我們正演到要緊關頭呢。」她喊道。那兩個男的還是圍著她兜圈子,她就把掃帚對準他們扔過去,但沒有打著——啪的一聲,卻打在了龍尾巴上。台下又是一陣哄笑!然後那個拖著龍尾巴的人探出頭來,摸摸被打痛的頭問道,「我這是在哪兒呀?」觀眾笑得更開心了。 然後那老太婆又喊道:「讓開!到一邊去!」觀眾席中走出兩個人,把大家往後推。過了一會,那乞丐跑到舞臺邊,雙手撐地倒立起來,淩空向前翻了三個跟鬥,跳進了繩圈內安全的地方。大家都拍起手來。那個手中提燈籠的地主此刻在繩圈的另一面,氣得直跺腳,大夥兒全在取笑他。 小功和小高看得津津有味,整個場面重複了兩三次,由不同的演員扮演那個乞丐,同一個演員扮演地主。最後,那個地主氣得發瘋,把燈籠摔成兩半,然後宣佈他要回家了。「算了,忘了那筆賬吧。」他喊道。大夥兒全都歡呼起來,好像他們也得勝似的。但那地主正準備開步走的時候,突然轉過身來,對觀眾大喊,「不錯,我是要走了,但你們大夥都欠我們演員一份新年禮品,表示你們的慷慨!」 於是所有的演員全都從舞臺上跳入觀眾席,每人手裡都端著一隻討飯碗。那個帶龍尾巴的用胳膊桶桶花生,這個男人就是文福。從他盯著花生的眼神和叫花生「好太太」的口氣來看,他肯定知道花生會給他一大筆佈施。 我告訴你,他不像你父親。不是那種男人,你一見到就會說,啊,這男人長得真帥,我要嫁給他。但文福能使你的眼睛自始至終盯著他,他有一種使你感到特別放心、特別大膽的風度。當他說「好太太」的時候,他的口氣聽起來很真誠,可他的臉卻在戲弄人:他的烏龜眼睛眨巴著,但沒有朝別處看,他寬大的嘴巴露出牙齒笑著,他——怎麼說呢?——還是很有魅力的。 我當時在他身上還看出了另外一些苗頭——花生後來跟我說她也注意到了——說明他出身於大戶人家,很優雅,你不能小瞧他。他的衣服很合身,尺寸跟他的手腳配得很得體。他穿的是一套西式服裝,一件寬領襯衫,一條裁剪講究的褲子,腰上配一根細皮帶,褲管收得緊緊的。他的頭髮又密又亮,四周刮得很乾淨,不像那些農民,要麼邋裡邋遢,要麼齊頭剪平。他的眉毛——我們倆都喜歡他的眉毛——又濃又黑,由粗而細,好像毛筆的鋒頭。他的牙齒看上去很好,整整齊齊,一顆也不少。 他手中拿著一隻小飯碗,是用來兜錢的。「不是為我自己,」他又一次用那種真誠的、令人放心的口氣解釋說,「是為了島子南頭我們正在造的醫院募捐。」他的眉心上揚,顯出一種關切的神色。他先看看花生,再看看我。當然我有點尷尬,因為我身無分文。於是我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責備他不應該打擾我們。 花生朝他笑了笑。「扮龍多辛苦呀。」她說道,然後就給了他幾個硬幣。我們轉身往回走了。但這時文福又叫住了小功和小高:「嗨,小兄弟,我給你們幾個壓歲錢算是回報吧。」說著他就從口袋裡摸出兩個紅紙包,給他們一人拋了一個。一會兒,他們就發現紅包裡裝的是金紙包的硬幣樣子的糖果。「是真的嗎?」小高說著,拿起一顆在太陽下照了照,看看它發亮的樣子。然後他們很鄭重地把他們的硬幣放入紅包。 「謝謝你,叔叔!」他們說。 「你們看我的龍尾舞得多精彩了吧?」文福問他們。他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笑了笑。「也許你們想看整條的龍吧?」於是他們的靦腆一掃而光,上躥下跳地向舞臺沖去。文福看看花生,又看看我,然後聳聳肩膀,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那天下午剩下來的時間,文福就跟著我們,或者不如說,他領著兩個男孩子去看各種各樣的景致——鬥雞啦、用沙包彈擊沉木船的遊戲啦、賣老虎牙的小攤啦——我們反倒成了跟在他屁股後面走的人。當然,我們一開頭就反對說,「不去了,已經給你添那麼多麻煩了。」可我想,我們兩個心裡都暗暗認為他很討人喜歡。我們歎著氣,好像我們已經無可奈何了,然後又格格地笑,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表達我們興奮的心情。 他幫我們拿袋子,不時用他的錢給兩個男孩子買些小玩藝。後來他又要買東西給花生和我,他見我們很喜歡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一串紙做的龍啦、一塊花生已經盯了好久的羊形的巧克力啦——「你不應該這樣!」我們每次都反對,或者不如說,只有我反對,花生只是笑一笑。 所以你瞧,我從來沒有從文福手中拿過什麼禮品,花生拿了。她說她會告訴她母親是她自己花錢買的,價格都很便宜。可我總覺得這樣做是不對的。不光是撒謊,而是從一個男人手中拿東西。許多老話都這麼說。便宜一陣子,吃苦一輩子,吃人一塊糖,肚子要遭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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