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二九


  然後花生就考慮她該怎樣打扮才好去逛市場。她把頭髮卷到一邊讓它垂下來,解釋說,「我在一本外國雜誌上看到過這種式樣。」我撇撇嘴,讓她知道她這樣打扮不好看,但她總是不聽我的勸告。然後為了穿什麼衣服,披什麼大衣,她又頗費了一番心思。

  她是家中的寵兒,有許多好衣服,多半是從上海的精品商店裡買來的法國貨或英國貨。有一件黑色卷羊羔皮大衣,硬翻領,還有織錦緞的襯裡,要是把扣子全部扣緊,大衣就會逐漸收緊,一直到她的腳踝,連走路都成問題,除非你步子邁得很小。真可笑!花生竟然決定就穿這一件,再配一雙新的高跟鞋。在當地鄉下人的眼光裡,這副打扮是夠氣派的了——這些人只要有塊布料做一條新褲子就覺得很福氣了!但這是新年呀,是一個露富的好機會。

  我們是本村最富的家庭,當然,只是在島上的這一小塊地方的範圍內算是最富的。這個村子名叫河口,不算那條從渡口來的路和散落在路兩邊的小鋪子,方圓只有一裡長,半裡寬。這麼小的一個村子,只有一幢高樓,幾個中產階級,除此之外,住在這兒的幾乎全是窮人。

  我並不是說,一家富、百家窮是公正的,當時大家就都這麼活著,沒人會對這種現象提出疑問,好像是命中註定的。那時的中國就是這樣。

  那些窮人中有好多是為我們家的絲織廠幹活的,所以他們沒有挨餓。他們住在我們家出租的小土屋裡。他們沒有土地,只有堆在地上的垃圾。但是他們可以盼望著一年一度到河口我們江家的屋子裡來歡度新年,至少在新年後第三天辦的酒席上,可以大吃大喝一通。

  當然,我在準備去逛市場的當口可沒想這些事。像花生一樣,我也正把漂亮衣服往身上穿。一條配有鮮紅的飄帶的過節穿的長裙,上身罩上我最好的有襯裡的外套,頭髮盤在後腦勺,打個大人一樣的發誓。這時,我看到花生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到過道上,在聽院子裡的動靜。她母親的大嗓門穿過走道,還在那兒大聲訓人哩。她回來拉開抽屜,然後抽出一個用很薄的白紙包著,用紅緞帶紮起來的包裹。她解開包裹,從中抽出三隻圓圓的不同大小的盒子,然後坐在鏡子跟前。原來是面霜!過了一會兒,她就在自己胖乎乎的臉上和小鼻子上撲滿了這種麵粉般白的玩藝兒。

  「你看上去像個洋鬼子。」我不動聲色地說,然後撤了一下嘴唇。我有點為她害怕,也為自己害怕。我比花生大一歲,老阿嬸會責備我沒管好花生。可要是我責備花生,老阿嬸又會說,「你算老幾,評頭論足的?先管管你自己吧。」

  所以我一聲不吭。眼看著花生又拿出另一個盒子,這個要小一點,蓋子是珍珠色的,她往自己的嘴唇上塗口紅。

  「哇,你把嘴塗得像個猴子屁股了。」我取笑她,想給她潑點冷水。

  她擰開最後一個,也是最小的盒子,然後打開她的那本外國雜誌,按照封面上那個微笑的電影明星的模樣,很快在眼睛四周描上一圈黑黑的眼影線。然後又在眉毛上畫了很濃的線條,看上去就像兩條黑色的蚱蜢腿,正躍躍欲跳。她看上去真是很嚇人,一點都不漂亮。她朝下看的時候,那雙描過的眼圈就像魔鬼一般死死地盯住我。

  幸虧花生的大衣上有豎起來的硬領,她可以躲在它的後面,穿過黑洞洞的走道,溜出後門,不讓任何人瞧見她的新面孔。我拉著小功和小高上了路。他們一見他們的姐姐的模樣時,不禁交頭接耳,哧哧暗笑,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花生回過頭來,給兩人頭上各敲了一記。他們尖聲怪叫著跑開了,一路上還是又笑又鬧,不時回過頭來手舞足蹈,指指點點的。

  到市場通常要花十來分鐘,但那天差不多花了四十分鐘。我走一步,花生的高跟鞋要邁三步。一路上村子裡的人都趕到她前面去了,他們停下來瞧一瞧,鞠個躬,然後笑著繼續趕他們的路。喔喲,你要是看見花生就好了!她就這樣哼哼鼻子——哼!哼!哼!——活像一個王后眼看她的轎夫棄轎而跑,生氣得不得了。她塗滿白粉的臉上有沒有起紅暈,我也看不出來。

  瞧瞧我的皮膚,直到現在還是那麼光潔。我年輕時從不塗脂抹粉,我不需要——沒有黑斑,沒有小痣,沒有瘢痕,沒有胎記。許多人告訴我,我的臉蛋天生很有福氣,所以我幹嗎把它這起來?

  現在我們進廚房去弄點茶喝喝吧。然後我再告訴你花生是怎麼在新年裡改變了我的命運的。

  那天上午十一點鐘,市場裡已經擠滿了人,大家的生意都不錯。眼前這派忙碌的景象不禁使我更加興奮起來了。那天,那個在自己家門口賣餛飩的女人不必再放開喉嚨高喊,「餛飩!快來嘗呀,最好的餛飩!」兩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凍得通紅的臉埋在熱氣騰騰的碗裡,還有一些人乾脆就蹲在地上,把碗夾在兩腿間吃。

  我們走過通常賣水果、蔬菜、鮮蛋和活雞的攤頭。但是那天的水果好像特別大,雞也生蹦活跳的。到處都可以看到大紅的旗幡,每走一步都可聞到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孩子們興奮地大嚷著,看他們的母親把手伸向梨子、橘子、袖子和柿子。小功和小高在看耍猴戲,他們在攤頭上扔了兩個銅錢,那猴子馬上就撿了起來,放進嘴巴咬咬看是不是真的,然後舉起帽子,向兩個孩子敬了個禮,把錢遞給他的主人。主人給了他兩隻幹壁虎,它馬上就大嚼起來,我們全都拍手叫好。

  這當兒花生找到了她喜歡的一個算命先生。這是一個胖乎乎的女人,臉上堆滿了笑容,自稱什麼都知道——愛情啦、婚姻啦、財富啦。她的攤頭前面放著一塊招牌,吹噓說她有上上簽,所有最吉祥的數字、最般配的婚姻、做生意最能發財的日子,她全知道。她還能消災去難,使壞運變為好運,擔保萬事大吉。

  「小妹妹,來呀。」她對我們說,然後拍拍她的肚皮,「瞧,我自己給自己算的命,變得又肥又胖。我不是靠算命吃飯的。我幹這個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叫我來的,來世她要給我做大官呢。所以你瞧,我給你們算個好命,大家都有好處。算一個吧,哈哈,我擔保給你算個最好的命。」

  然後,她幹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對花生說,「你的吉祥數字是八,對不對?」

  花生記起來了,她是八月份生的,她在八歲的時候特別幸福,過了新年她就十八歲了。於是花生半張著嘴,就把新阿嬸給她的一半錢全算了命。算命的擔保她今年嫁一個能使她父母高興的男人,她未來的婆婆對她好得叫人沒法相信,她未來的家庭富得叫她別無所求,當然她會接二連三地生很多孩子。

  「那麼我的丈夫是什麼樣的呢?我希望不要太老。」花生用埋怨的口氣說,「他的家在哪兒?我一輩子得待在河口村嗎?」

  算命女人又拿起一根簽,然後皺皺眉頭,看上去很傷腦筋。然後又換了一根簽,又皺了皺眉頭,然後又換了一根。「嗯,」她說,「你丈夫年紀還小著哩,好像比你大不了幾歲。但是你命中註定,夫家就在娘家旁邊。我已經看出了,這不算太壞,可興許我能使你的命變得更好些。」

  花生又加了點錢,那女人就把花生的名字,連同她的生辰和吉祥日,寫在一張紅紙上,然後又附上一張寫著像詩一樣的東西的紙片,上面寫著:「喜從身邊來,遠流至東海。」

  「這話是什麼意思?」花生念了詩後問道。

  「哦,」那女人說著,把詩拿近些,最後她指指「身邊」和「喜」兩個詞,「看見沒有?你要嫁給一個本地人,但我現在已經把他趕走了,把他送給另外人了。」然後她再指指「東海」這個字,「這就是說,你的新丈夫住得很遠——當然,沒有遠得像在外國一樣,但起碼不在這個島上,興許有北面的揚州那麼遠。」

  花生皺緊眉頭,臉色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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