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二八


  我把手上的活計帶到外面,以為我能坐在屋子門口一條安靜的長凳上,夢想我的秘密的願望了。但是管家老顧已經站在草地上,正在指點幾個雇來的臨時工看哪些地方需要修補。他指指把我們的屋子圍得像個大蒸籠一樣的黑柳條編的籬笆,有個臨時工搖搖頭,把手伸進兩星期前小功學騎他的新自行車時撞開的大窟窿。

  然後,老顧又指指屋子的各個地方,說,「老東屋,要這麼修。新西屋,要那麼修。」他說的是這屋子兩頭不同的建築樣式。

  老東屋是大家飲食起居的地方,孩子在這兒出生,老人在這兒死去。它是一幢中式大平房,中間有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四周是回廊和過道。所有的門窗都是朝裡開的。最重要的房間都是朝東的:廚房在一頭,叔叔的房間和客廳在另一頭。

  新西屋是後來建的,說不定是五十年前蓋的,那時我們家賺了不少外國人的錢,剛剛富起來,靠賣絲換來天鵝絨、窗簾、毯子。新西屋名副其實,是一幢朝西的二層樓房,屋頂上有三支煙囪。老阿嬸有次說過,它是仿照一座豪華的英國莊園蓋的。但是多年來,大家都在這屋子前面亂搭亂造,把這屋子所有漂亮的部分都遮住了,所以現在看起來,它跟一個老式農舍的後院別無二致了。

  我就到了這兒,踏上新西屋的木頭臺階,進了門廊,想在這裡做我的針線活。大約在十年前叔叔又蓋了這個門廊。那年夏天,老阿嬸用紗窗把它從頭到底都圍了起來,以防蚊蠅飛入。但結果總有幾個還是飛進來了,老阿嬸就不時用她的拖鞋底追打,所以到處可見蚊蠅的殘骸留在紗窗上,它們的翅膀就像碎玻璃紙一樣在風中抖動。一切東西都是鏽跡斑斑的,門廊上的門在風中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就像被關在蟋蟀籠子裡一樣,這可不是我夢想我的前途的好地方。

  於是我離開了門廊,最後來到了暖房,那是我小時候藏身的秘密地方。我朝裡面瞧瞧,想知道是不是空的。我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下玻璃窗,好像它是一個醒來的孩子似的。那麼多年來,這地方一直是空著的。

  叔叔剛上這個島,就在新西屋南面向陽的地方造了這個暖房。暖房看上去就像一隻拉開後忘了關k的大抽屜。他吹牛說這就是英國紳士的「癖好」——種種玫瑰啦、蘭花啦、華而不實的名貴花木啦。他老喜歡說「癖好」這個詞,說只有英語中有這個詞,中文裡沒有一個形容光費錢費時的事情的詞。我不明白他幹嗎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要學外國人的樣,好像外國的一切都好,中國的一切都糟。叔叔每年總要找一種新的「癖好」,而老阿嬸則總要衝著他大吼,把他的新「癖好」稱之為「屁好」。

  後來叔叔對暖房厭倦了,又把興趣轉移到養英國賽狗上來,為了使他這些寵物跑得更快些,他經常讓它們餓著。當他養的狗都死光後,他又買來獵槍,打鴿子,是真的鴿子,因為泥做的鴿子很貴。此後,他又染上了後來使他生病的煙斗。然後又是買來一大堆用牛皮做封面的英文書,但他從來沒有讀過。然後是坐在門廊裡做昆蟲標本。

  但是,暖房是第一個「癖好」。在他放棄它以後,暖房就成了一個堆放古怪雜物的地方。比方說,有一天新阿嬸坐壞了一把椅子,這把椅子就進了暖房。老阿嬸抱怨叔叔收藏了那麼多不認識的祖先的畫像,那麼多紀念性的卷軸,這些東西也進了暖房。每當有人覺得什麼東西沒地方好放的時候,這些東西就被送進了暖房。我小時候老是坐在一大堆破椅子上,我還可以碰碰獵槍,想像它們會發出怎樣的聲音,我還假裝與我不認識的先輩們一起喝過茶。每年都有一些沒人要的東西扔到這兒來,現在全在我眼前。

  有一天,那還是我九歲或十歲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張畫,畫上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穿一身淡藍色衣服,頭髮往後梳,目光正視前方,表情嚴肅得我不敢認她。「媽媽?」我叫了一聲,因為我覺得她在望著我。我想像她從畫中爬出來,像畫上那樣直看著我,問我,「雯雯寶貝,這是什麼地方呀,有那麼多小窗戶?」於是我明白了,只有在這種別人扔東西的地方我們母女才能在一起。即使在我長大後,我仍然這麼想。不管怎麼說,我就在這兒坐下來做我的新年的針線活。

  我補的是我堂兄弟的衣服——這些愣小子經常有意跌倒,膝蓋上和手肘處全是大窟窿!還有那麼多汙跡。我覺得這些衣服大多數地方已經破得沒法補了,興許,還是把它們送給傭人,讓他們的孩子去穿得了。要是以後老阿嬸罵我,我就告訴她,我是為我的堂兄弟們著想,要是讓他們穿得像要飯的那樣,命中就註定了他們要穿著破衣爛衫在街上流浪。接著我又暗自發笑,想起我故意在老阿嬸的一件外衣口袋裡留了個小窟窿,興許她的一部分權力會從這兒溜出去呢。

  你幹嗎要笑?你以為你母親一向是規規矩矩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偷偷摸摸幹一些淘氣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淘氣的事?那次,你不是把那本下流書《飛車追妞》藏起來了嗎?我早就料到你沒在讀《聖經》。

  我在你那個年紀,也於過這種事,把一本書藏在針線活裡。這是一本講風流韻事的小說《金瓶梅》,一本禁書。我們寄宿學校的嬤嬤多次跟我們講過,不能讀這本書。我從一個名叫小於的調皮學生那兒借來看過。她老愛幹不讓她幹的事。她說,這本書是講性的:丈夫喜歡什麼,太太喜歡什麼,丈夫比太太更喜歡什麼,丈夫隔多久履行一下自己的義務,太太又要隔多久。她還告訴我許多黑話——「玉亭」「品簫」「雲雨」——但她沒把意思講給我聽。她說,你自己看吧。

  所以那天早上,我就自己讀了起來,想弄清那些黑話的意思。可讀了十頁,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只不過是些要你守規矩的老生常談——怎麼按照人的地位來送禮啦,怎麼讓你的親戚朋友開心啦,人生短促、不能光為自己著想啦等等。於是我就想,說不定這本書是個謎,我頭腦太簡單了,看不透它的意思。也許這裡寫的美麗的松樹實際上就是一種秘密的黑話,含有另外一種知識。這個男人幹嗎從別人的太太那兒接受兩塊茶點?這肯定有點不對頭。幹嗎是兩塊茶點,而不是一塊?假如她給他兩個橘子那又怎麼樣?

  我還來不及多想,就聽見花生正用埋怨的口氣喊我的名字:「雯雯!你在哪兒,傻丫頭?」我本來不想理她,就像小時候一樣,可後來,當然,我想起我們說好要去逛市場的,於是就把書藏在兩個茶盤後面,然後帶上我的針線籃子匆匆走了。

  我們來到自己的房間準備出發,花生嘴裡念叨著我們該先去哪個攤頭,該買些什麼樣的東西。也許得給她的弟弟們買些紙做的玩偶或動物形的燈籠,給大人買些好茶葉。另外買幾個小錢包給我們的另外幾個堂姐妹,老阿嬸的女兒過年肯定要帶全家來做客的。然後我倆一致同意給我們自己買幾個花形的髮夾什麼的。當然,還要叫算命先生算個命,看看來年有些什麼好事落在頭上。

  「我們不該再去找那個長著一口齙牙的女人,」花生說,「去年她給我算了一個很不好的命,說我流年不利,要我當心。」

  於是我想起了去年那個算命的女人跟她講的話,說她屬羊,總是要把自己躲在厚厚的皮毛下面。這個算命的女人對花生說,如果她在鼠年不當心的話,有人會咬破她的皮毛,把她的缺點全抖摟出來。花生氣瘋了,要問她還錢。這女人不肯,於是花生就大喊大叫起來,讓大家都圍攏來聽:「這女人騙我,給我出餿主意。這裡是找不到好運的,還是到別處去吧!」我當時很不好意思,但心裡也在嘀咕,這算命的對我的堂妹咋就知道得那麼多?

  「今年,」花生說,「我只想知道我未來的丈夫和他的家庭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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