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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六章 花生的命運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吧,我沒有母親來告訴我,該嫁誰,不該嫁誰。不像你,儘管有時母親也幫不了女兒,不管是什麼事。

  還記得那位你以為離開他就活不了的男孩嗎?他叫什麼來著?倫迪。不記得了?他就是第一個引起你注意的那個男孩。有一次你還把他帶到家裡來吃飯。

  我瞧見了,他一開口說話,你就笑,可你說話時,他怎麼就不在意呢?你說,吃點東西吧,他沒說,不,不,你先吃,你自己先吃點吧。他說,你家有啤酒嗎?你當時很不好意思,你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後來我跟你說,要當心,要當心啊。你說,你在說什麼呀?我說,這男人首先考慮的是他自己,其次才是你,說不定後來你的位置就被挪到第三、第四去了,到頭來你什麼也沒有了。可你不信我的話,於是我說,你要是老對他說對不起,到頭來你就會對不起你自己。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跟我說的嗎?「媽,你幹嗎老把事情往壞處想?」這不是把事情往壞處想!這是為我女兒著想,因為她還不會為自己著想。

  後來你再也沒提起過他的名字,可我知道你的心碎了。你心腸好,儘量自己彌合傷口,儘量不讓我知道,所以我什麼也沒說,你也什麼也沒說。

  我不會對你說「我早就跟你說過」這類話,我的心也為你碎了,因為我知道好心會得到怎樣的回報。我年輕的時候,心腸也很好,我不知道怎麼看待文福這樣的人,不知道想一想,這個男人會讓我遭很多罪,這個男人會消磨我的天真無知。正是因為這個男人的緣故,我不得不老是警告我女兒,要當心,要當心。

  我認識文福的時候,他已經和我的堂妹華珍好上了,她是新阿嬸的女兒,我們都叫她「花生」,因為她人生得又矮又胖,活像花生殼裡蹦出來的花生米。你明白嗎,本該是她嫁給他的,到如今我還弄不明白,後來怎麼成了我嫁給他。

  那時,我住在崇明島上的家裡已經快十二年了。那些年裡,我一次也沒見著過我的父親,連我被送到上海寄宿學校去的時候也沒見到他。每次我回到我叔叔家,就得像個客人似的,從來不要這要那,只是等著有人想起我還需要些什麼。

  比方說吧,如果我需要一雙新鞋子,我會一直等到有客人來的時候,大家都要到樓下去喝茶,老阿嬸和新阿嬸會輕鬆地閒聊幾句,表明她們這輩子已經沒什麼要操勞要費心的了。我就抓住這機會讓舊鞋子暴露在大家眼皮底下,我輕輕地敲敲腳,老阿嬸常因此罵我,然後我就等著,讓她和她的全家還有客人們都來瞧我的大腳趾伸出破洞,她的臉由白轉紅。

  所以你瞧,我從來沒覺得我是他們家裡的人,可我又只認識這一家人。他們對我並不凶,真的不凶,可我知道他們不愛我,不像愛花生和我的堂兄弟那樣:吃晚飯的時候,老阿嬸和新阿嬸會對花生說,「瞧,這是你愛吃的菜。」她們也會對那些小男孩說,「多吃點,多吃點,免得被風吹倒了。」可她們從不對我說這種話。她們只有在想罵我的時候才會注意我,不是罵我吃得太快了,就是罵我吃得太慢了。另外還有另眼相看的地方,我和花生從寄宿學校回來的時候,叔叔總要悄悄地給她一個小禮物——糖果啦、零錢啦、孔雀毛啦,而對我呢,他只會拍拍我的頭,說聲「雯雯,回來了」就完事了。我親爸的弟弟,想不出更多的話來說。

  當然,我很傷心,哪怕現在回想往事,我還很傷心。但我又怎麼能抱怨呢?我只有強顏歡笑。我是一個名聲不好的母親生下來的,他們收留了我。按照他們的標準,他們待我已經夠好了。他們沒有待我凶一些的意思,一點也沒有。說不定這就是我感到傷心的原因——他們一點也不在乎我。他們忘了,我沒有母親,一個能告訴我真正的感覺、真正的需要,能指引我滿足期望的人。在這個家庭中,我學會了什麼也不指望,卻又滿懷渴望。

  有一年,一切全變了。那年過小年夜時我十八歲,而過大年夜時每人都要大一歲,所以按陽曆或許是1937年,不管怎麼說,是在抗戰爆發前。

  新年是改變命運的一個機會。唉,我們沒有灶神,不像你杜姨婆那樣。我們雖說是鄉下人,但又不是那麼老派的鄉下人,當然,說不定傭人們有一個那樣的神,我記不得了。不管怎樣,我們還有另外求好運的方法,有些只是開開玩笑的,有些可是認真的。那一天,我又夢見了一種更好的生活,比什麼好呢,我記不清了。我不想夢見贏了一百萬,不像你炒股那樣,我心裡只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來點什麼變化。也許我只是想不那麼孤獨一些,所以你瞧,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我碰上了文福。

  我們慶祝新年不像你今天在美國看到的那樣,遊行啦,放焰火啦,給孩子們壓歲錢啦,一個勁地玩,玩,玩。那是一個思考的日子。根據我們那兒的習慣,新年到來的時候,家裡不能留下一絲舊年的灰塵,不能欠下一筆舊年的債務,連續三天每個人的嘴裡不能吐出一個不好的字眼。正因為此我喜歡新年,不管怎麼樣,老阿嬸也不能罵人。但是三天前可就不一樣了,到處都聽得到叫駡聲。

  新年前最後一個寒冷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花生和我已經能聽到老阿嬸命令傭人的聲音:掃掃這兒,掃掃那兒,不要那樣,要這樣!

  花生和我睡一張床,當然,我們的被窩是分開的。哪像你現在在美國,我們可沒有那麼多毯子和床單,而是把什麼東西都堆在身上。我們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就像兩個蠶繭,可暖和啦。

  那天早上,花生把她的被子拉過去蒙在頭上,想再睡一覺,但這時我們聽見新阿嬸在喊,「花生,你這個懶丫頭,你在哪兒?」

  你可明白,她幹嗎只叫花生,而不叫我?她對我可沒那麼好,讓我睡大覺。她是想讓她女兒早點起來整理屋子,以便花生有朝一日知道怎樣當一個合格的太太。新阿嬸才不會想到我也應該學學這些本領呢。但我都看仔細了,沒人教我怎麼幹,我也能學著做。

  我知道怎麼把棉被抽出來,怎麼拍打,才能把被套洗乾淨,不留下一點汙跡。桌子腿要用油上下來回擦拭,木頭才會光亮如新,不會油膩膩的。每件東西都得從牆邊拖出來——箱櫃啦,大衣櫥啦——這樣你就會發現到處都是灰塵、蜘蛛網和老鼠拖來的髒東西。我也聽到了怎麼責備傭人,新阿嬸老這麼說:「你說都弄乾淨了,怎麼還那麼髒?」

  然後我就去看老阿嬸在灶房間幹什麼,她正在吩咐廚師切更多的肉和菜,然後她檢查所有她提供的原料。她掂掂花生油瓶、醬油瓶和醋瓶的分量,一個個嗅過來。她數數養在木盆裡的魚、關在籠子裡的雞鴨。她用筷子戳戳拌有棗泥的糯米糕,看看蒸的時間夠不夠。她責備廚師的幫手讓肉汁湯裡漂的豬油太多了,責備另一個切魷魚的方法不對:「傻丫頭!魷魚炒起來要卷成一團才會有運氣,你怎麼切得像一條條的布條,要揹運的。」

  我為了我的未來學著這一切。咳,你長大後,我竭力教你學做這一切。可你從來不聽,你說,「太沒意思了。太麻煩了。我寧可去吃麥克唐納的漢堡包。」是的,你是這麼說的。你可明白我幹嗎那麼想學?打我年輕時起,我就已經知道一切東西都必須看上去漂亮,嘗起來可口,要好得名副其實。只有這樣,才能持久,滿足你的口味,讓你以後回味無窮。

  那天還發生了什麼事?哦,我想起來了,每個人都有事幹,不光是傭人。我得把家裡的衣服整理完。我已經理了一個星期了,修修補補,把那些會帶來壞運的標誌弄掉——鬆開的線腳啦、破掉的小洞啦、裂開的地方啦、丟掉的紐襻和扣子啦。那天早上,我得趕緊把這些活兒幹完,才能和花生到市場去買東西。

  前一天晚上,新阿嬸給了不少錢,叫我們到市場專開的攤頭去買新年禮物。我比花生大一歲,但小嬸嬸沒把錢交到我手中,而是一五一十地數給她的女兒。當然,花生應該分一點錢給我,即使新阿嬸沒說,花生也應該這麼做。可我料到花生會怎麼著,她會很快把錢花光,滿足她自己的欲望,要不她就會把錢緊緊地捏在手中,到頭來弄得我只得不好意思地提醒她。

  「你們倆,早點把事做完,就可以去了。」小嬸嬸說,「可別忘了,省著點,別亂花錢。」這就是說,我們得跟店主討價還價。「別讓你弟弟吃太多的糖。」這就是說,我們還得把十歲的小功和十一歲的小高也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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