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二五


  老阿嬸沒有進過這種學校,實際上她根本就沒上過學。她出生在一個封建家庭,受的是非常傳統的教育:姑娘家的眼睛決不是用來讀書的,而是用來做針線的;姑娘家的耳朵決不是用來聽各種意見的,而是用來聽命令的;姑娘家的嘴唇應該很小,不輕易啟齒,只在表示喜歡或請求同意時才開一下口。所有這些封建思想反而會使老阿嬸對什麼事都要議論一番。

  「她讀洋書也是個毛病,」老阿嬸老是說,「他們把洋人的想法塞進一個中國人的腦袋瓜裡,把一切都攪亂了。吃洋人的東西也一樣,肚皮反胃了,腦袋瓜也反了。那些洋人教書先生想把乾坤顛倒了,說什麼孔夫子不好,耶穌好!說什麼姑娘家也能當教書先生,姑娘家不一定要嫁人。他們幹嗎教這些?還不是叫你腦袋瓜翻個個兒!所以她才會有麻煩。」然後老阿嬸又警告我,「雯雯啊,不要大聽教書先生的話。瞧你娘都幹了些什麼。」

  要是你問我,那麼我說,我母親之所以出事不是由於她受的教育不好,而是她的命不好。她受的教育使她對事情總抱有不幸的想法——不管她怎麼改變她的生活,她也無法改變她周圍的世界。

  叔叔常說,要是我母親不是一個獨養女兒,這種事情興許就不會發生。所有那種應該生在男孩子身上的任性、固執都生在了她身上。更糟的是,她父母讓她待在家裡,使這種性格變得越來越強烈。在她快滿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們覺得他們可以等著,為獨生女兒招個丈夫。

  這事還沒辦妥,革命爆發了,清政府被推翻了,那是在1911年,我母親正好二十一歲。再也沒有清朝政府了,外公也丟了他學者一官員的位置。

  我外公是在吃午飯的時候,從一個傭人口中聽到這個壞消息的。當時他口中正嚼著一塊蒸蹄筋,突然我外公像野獸一樣大叫起來,然後咬下了自己的半條舌頭。興許他是先咬了自己的舌頭,然後再大叫的。不管怎麼說,他馬上朝後一仰,連椅子帶人摔倒在地上。就這麼一跤,我母親的家道一落千丈,因為人人都說外公是眼看清朝末日已到,心中悲痛不已而自殺的。

  於是我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就成了一個寡婦,不再那麼富有了。她不想急著把女兒嫁出去,以便老來有女兒照顧。這就是孔夫子說的老有所養。我不明白幹嗎大家都說孔夫子怎麼好,怎麼聰明,他叫每個人瞧不起另外的人,而女人是在最下面一層!

  不管怎麼說,我母親已經二十一了,而她受的教育又是和孔夫子的思想背道而馳的。也許她想嫁人,也許根本就不想。誰知道呢?不管怎麼說,她想要自己做主。叔叔老是說,「就是因為她要自己做主,才惹出麻煩來了。」

  新阿嬸不同意這種說法。真正的麻煩,她說,是風流韻事,是我母親想為愛情而嫁人的傻念頭。她遇上了一個復旦大學的學生,一個記者。他比她大,大概有二十九歲了,他開始他的學業很遲了。我母親當時已經二十六歲了。

  這學生姓劉,是個馬克思主義者,正是我外公痛恨的那種人。小嬸嬸說,他的底細她全知道。因為在我母親離開後,小嬸嬸去找她的遺物,發現了一張報導那個姓劉的革命者的報紙。小嬸嬸說,肯定就是我母親所愛的那個大學生,要不,我母親幹嗎把那篇文章藏起來?

  新阿嬸說,那篇報導寫得很糟糕,是一篇宣揚一時衝動的英雄故事,所以興許只講了一點點實情,其餘部分就像冷飯上加了許多開水。不管怎麼說,故事就是這麼寫的,像一個老掉牙的革命故事,又很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

  劉的老家是山東,在上海的北面,是個盛產一切美味的海鮮的地方。他是個漁民的兒子,所以他對生活的全部指望就是繼承父業,每天干幹補漁網的粗活。他沒錢讀書,也沒法改變他的生活。事實上,這就是大家都在過的那種生活,當然除了學者、洋人和貪官污吏以外。但有一天,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來到他跟前,給他看一張紙。

  「同志,你能給我念念這個嗎?」那個拿紙的男人說。劉回答道:「對不起,我生來就是個傻瓜。」

  然後那人就說,「同志,要是我在十天內教會你念這張紙,和另外你想念的一切,你說怎麼樣?你來開個會就知道了。」這個好人告訴劉一種新方法,怎樣教工人和農民從奴役中解放出來,這種方法叫「十天學會一千字法」。

  在那次會上,那些馬克思主義者還告訴劉,一個人只要用功,一天就能學會讀寫一百個字,十天就能學會讀寫一千個字。這樣他馬上就能掌握文化知識,能念一般的報紙上的新聞,能寫信,做生意,把自己從悲慘的生活中解放出來。

  當他們邀請劉參加識字班時,劉回答說,「我命不好,就肯下苦功。」

  於是劉就用功學習,改變了他的命運。但是他學會讀寫一千個字還不停下來,還是繼續用功,他的毅力就有這麼強。他學了兩千、四千,然後又到了一萬。終於,他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進了復旦大學。他慶倖自己已經能夠改變自己的生活,於是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寫工農大眾的艱辛,要做他們的代言人,要講述他們的故事,要告訴他們,通過革命的思想,他們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所以現在你就明白,新阿嬸幹嗎說我母親為了風流韻事而毀了自己的生活。我母親怎麼會不愛上這麼一個男人呢?

  我覺得劉這個人肯定長得很帥。說不定他就具備我母親讚美她自己的那種風度:大眼睛、光皮膚、小嘴巴、臉不胖也不瘦、頭髮烏黑油亮。他的思想肯定很現代很開放,因為他沒有征得我母親的允許,也沒有通過媒人的介紹,就向她提出了求婚。我母親當時肯定興奮極了——一個革命的婚姻!她馬上就答應了,然後就回家把這事告訴了她母親。

  外婆沖我母親吼道,「你怎麼能幹這種事!你怎麼能答應那個男人!只有國家沒了皇帝才會發生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當時我母親就威脅說,要是不答應她嫁給劉,她就吞金自殺。實際上,那天中午,她已經絞掉了她的半隻金手鐲。她舉起來給她母親看,表明她不是嚇唬嚇唬人的,她說話是算數的。「半隻金手鐲哩!」新阿嬸每講到這兒,總是要加一句,「瞧她這個人好不厲害。」

  當然結果我母親沒有吞下金手鐲,要不,她早就死了。她只不過是假裝要吞下去,她在嘴唇上畫了一滴金水,然後就躺在了床上,非常安靜。這時,外婆正跪在家族的神像前,在她死去的丈夫的靈位前祈禱。她請求寬恕,因為她引導她的女兒到這麼壞的結局。就在這麼祈禱的時候,外婆好像覺得聽到了她丈夫的亡靈說,「去看看我的老朋友江少炎吧。」

  於是外婆就去了。她把我母親的事都講給江聽了,她變得怎麼怎麼壞啦,她威脅說要自殺啦——這都是因為狂熱地愛上了一個革命黨!她問外公的這位老朋友,她該怎麼辦。

  那天下午,外婆和江少炎達成了一個協定,江同意將他亡友的這位壞女兒收為二房。

  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往事,我心裡總要想,外婆幹嗎不反對呢?她幹嗎不對那個姓江的說,「二房?幹嗎不讓她當正房?」畢竟,正房已經死了呀。

  但說不定外婆覺得她的大問題已經解決,夠高興的了。不管怎麼說,她什麼都答應下來了。這樣,江就得到了一個漂亮女人做他的二姨太——不是當過傭人的姑娘,也不是出身下層的姑娘,而是一位出自書香門第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

  第二天,我母親見到了那份契約。她跑到劉那兒,問他該怎麼辦。也許他們接吻了,也許他們流淚了,我一向認為我母親是非常浪漫的。

  然後劉說了,「你一定要堅持到底,只有這樣才能結束這樁封建包辦婚姻。」然後他給她講了一個革命黨殉情的故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