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二四


  她們一進門,我就哭了起來。「你母親到哪兒去了?」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她什麼時候走的?她隨身帶了哪些東西?是不是有人來接她的?」

  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又能說什麼呢?我搖搖頭,只是不停地哭。「她沒有走!她還在這兒,就在這兒。」

  突然,又一個人沖進了房間,我不記得是誰,因為我只注意到她手中拿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的頭髮,是剪下來的,像一條馬尾巴那樣蕩著!我尖叫起來。我當然尖叫起來了,我覺得好像親眼看到她的頭被砍下來了,太可怕了!

  現在我對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只記得每個人都很緊張,都在交頭接耳。我父親很生氣,他來到我母親的房間裡,打開她的抽屜、大衣櫥、首飾盒,把一切全翻了個遍。他坐下來,一言不發,然後嚴厲地盯著我,好像是我做錯了什麼的緣故。

  「她上哪去了?」他問道。我竭力想服從他,就猜給他聽。我說浙江路,我說可能是城隍廟,我提到了小東門的魚市,我說她還去過電影院。

  我整整三天沒有離開過房間,我坐在那兒,等我母親。沒有人告訴我我得等在那兒,但也沒有人來把我帶走。傭人給我送食物來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我也沒問她什麼問題。

  第四天,我自己一個人下了樓。我跟你講過,我母親老是抱著我滿世界跑,所以我的腿從來就不強壯。那天,我的腿更加虛弱,但或許是因為我害怕會出什麼事。

  我跟你說,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糟。我看到門口掛著做喪事的橫幅,不用問,我就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於是我走到一個為我們洗衣服的姑娘身邊,問她誰死了。那姑娘說,「你怎麼還問這個!」我走到今天剛到的老阿嬸身邊,她說,「別再提這事了。」

  或許是一星期後,或許還要早一些,我被送到崇明島,與我父親的弟弟和他的兩個太太,老阿嬸和新阿嬸住一起。從上海坐汽船,沿黃浦江北上到江口,再到這個島,要兩個鐘頭。我父親一家原來是從這個島的鄉下出來的。從地圖上看,這地方也許只不過是水中小小的一點,不留心的話幾乎看不出。

  總之,到的那天,由於汽船的一路顛簸,再加上心中悲傷,我的胃難受極了。我大哭大鬧,哭得是那麼傷心,以至老阿嬸威脅說要把我的臉劈為兩半。我喊道,「我要媽媽!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告訴她我在哪,她會來帶我走的。」

  這就是大嬸嬸告訴我的:「噓!你媽就安葬在這裡,在這個島上。」

  今天你要是問我,我母親到底出了事,我也說不清,只能把大家跟我說的話告訴你。這不是真的,只是些閒話。

  可我知道,我母親幹下了一樁很丟臉的事,所以大家說她死了,要把她的醜事埋了。所以誰也沒有在我父親的面前提起她,所以他們要把我送走,免得我想念她。

  但是,他們還是經常在背後說她的閒話,每個人都說——老阿嬸、新阿嬸、叔叔、還有他們的朋友,——在茶餘飯後,在午睡的時候。好多年來,我母親就成為他們取笑的對象,傳說的材料,可怕的秘聞和風流韻事的談資,就像掘開她的墳墓,然後把她往裡推,再在她的墳上扔更多的爛泥。你想,一個小姑娘親耳聽見別人對她的母親說東道西,她心裡的滋味會怎樣呢?

  他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我心裡真是難受極了,可我又不能把耳朵塞起來。我想弄清楚我母親究竟是怎麼離開的,為什麼從來不把原因告訴我。

  這樣一來,我母親就成了一個謎,每一句風言風語都在我小腦袋裡引出一個問題。要是她真的死了,為什麼他們不給她舉行葬禮?要是她還活著,為什麼她不回來把我接走?要是她逃走了,那麼她又逃到哪去了呢?

  有時候我竭力想把我聽到的所有風言風語湊在一起,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每一部分都和後一部分互相矛盾,到頭來,沒有一部分站得住腳。

  於是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我母親的事情,不管好好壞壞,全都重新回顧了一遍。我想找出她這輩子為什麼會走這條路而不走那條路的一切理由。以下就是我的想法,我的母親為什麼會成為我父親的第二房姨太太,後來她又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母親不是美國人想像中的那種中國姑娘,纏著小腳,說話文文氣氣,走路一步一搖的。我母親是個摩登姑娘,當時上海有不少這樣的姑娘。她們不是農民出身。我母親八歲時就放了腳,有人就說難怪她跑得這麼野。

  她出生在上海一個有教養的有錢人家裡。她父親是寧波人,母親是蘇州人,她是他們的獨養女兒。蘇州的女人說話很軟,很動聽。連上海人也會告訴你,蘇州話最好聽。而寧波人呢,特別會做生意,他們賣了一個好價錢後,還要跟你爭論不休。所以你瞧,我母親生下來就已經兼有了這兩種互不相容的性格。

  我以為我母親是那種古典型的美人,就是其他姑娘在小說中讀到過,哭泣過,很希望小說寫的就是她們自己的那種美人。我母親給我念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很漂亮但又很孤獨的姑娘,有一天,她朝池塘裡看,以為她終於找到了一個不妒忌她的朋友,她不知道,那張亮閃閃的向她報以微笑的臉,就是她自己的倒影。念到故事的結尾,我母親歎道。「真荒唐!竟有這樣的姑娘,連自己的倒影在看自己都不知道!」

  無論如何,我母親是不用到池塘去看倒影的,她有鏡子,每天晚上,她都從鏡子裡看自己。所以,如果要我說實話,我就不得不說,我母親是很為自己的臉蛋感到驕傲的,甚至可能還有那麼一點點虛榮。

  當然,她有理由驕傲。她的皮膚閃著白玉一般的光澤,或許,顏色有點像夏天的桃子。或許,古典小說中所有用來形容女性美的詞都可以用在我母親身上:她們的嗓音像琴弦般動聽,她們的皮膚像潔白的美玉,她們的舉止像靜靜的流水。這些小說為什麼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形容女人,使我們相信只有這樣才是美的?

  或許,我母親根本就不漂亮,只不過是我相信她漂亮罷了。可我轉念又想,為什麼我父親要娶她?他可是個大人物。他已經有了各色各樣的姨太太。那個時代,娶兩房、三房、四房姨太太沒別的理由,無非是利用女人的漂亮加強男人的名聲地位罷了。所以我認為我母親肯定是很漂亮的。這不光是那些壞的古典小說使我有這種想法的,還有一個原因使她非如此漂亮不可。

  我母親不但漂亮,人也長得聰明能幹,腦子轉得快。我已經提起過她很有教養。她進了上海的一所教會學校,當時第一所允許女子入學的學校,這是因為她的父親,我的外公,本人也是很有教養的。他是一個有學問的官員,是負責改革對外事務,或諸如此類重要事務的一個機構的負責人。不管怎麼說,那個時代很多當官的都把他們的女兒送出去接受教育。這是那個時代的思想——讓子女受點教育,證明你的思想不太封建。但是外公不願送她到法國、英國,或美國去,那時有些家庭這麼做是為了證明他們是多麼有錢。所有這些姑娘回來時,頭髮都剪短了,臉也曬黑了,那是由於在太陽底下打網球的緣故。難道送個女兒出去讀書,只是為了讓她變個他不喜歡的人回來?所以在1897年,上海開辦第一所女子教會學校,我外公就送我母親去了那兒。

  我聽說我母親還在那所學校裡學了英語,但我從來沒聽她說過一個英語單詞,除了「餅乾」以外。新阿嬸也進了同一所教會學校,她說,我母親不是一個好學生,或許我也差不多;她說我母親天性好鬥,或許我也差不多;她說我母親很任性,或許我也差不多。

  新阿嬸說,有一次,學校做祈禱的時候,一個老修女放了一個響屁——當然不是故意的——我母親哈哈大笑起來,說,「上帝也聽到了!」

  「我不明白修女們幹嗎都那麼喜歡她,」新阿嬸跟我說,「她們告訴她,『我們為你祈禱得可厲害了,小東西。如果你是一位基督徒,死後就可以上天堂了。』你母親個性是那麼強,她說,『我要是死了,也不上天堂裡的外國租界。』你猜那些修女怎麼著?她們全都笑了——僅此而已。」

  新阿嬸對我母親妒忌得要命。她老說,「我不像你母親那麼放肆,可修女們幹嗎不為我祈禱得厲害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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