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二三


  那天,我們一路上看到了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好像我母親有意要讓我張開眼睛伸長耳朵,記住所有的一切。但也許,這不過是我現在的想像讓我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她並沒有這樣的意圖;也許,我們根本就沒有看到我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也許我們根本就沒去過我記憶中去過的所有地方,因為我們怎麼可能在一天中幹那麼多事情?但我記得的就是這樣,甚至還要多。

  那天,我們走遍了這個世界上所有賣好東西的地方。在浙江路,她說那兒有最好的法國皮鞋,但她一雙也沒買。在城隍廟,她說那兒賣一種珍珠粉制的非常漂亮的美容膏,她讓我擦了一些在臉上,但結果也沒買。在靜安寺,她給我買了一份美國霜淇淋聖代,她自己沒吃,跟我說「太粘,太甜了」。在福州路,她說你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書,各種各樣的報紙,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她買了一些東西,一份報紙,但我記不清是什麼報了,因為我那時還不識字。

  然後我們來到了小東門,最好的海鮮貨攤全都擺在那兒。她說她要去嘗一種她已經多年沒吃的海鮮。這是一種很難得的小魚,名叫娃娃魚,因為它叫起來的聲音就像娃娃一樣——哇一哇!它的四肢都會劃動。我們找到了這種魚,我果真聽到它大聲喊叫的聲音,它的四肢也在劃動,正像我母親說的那樣。

  「很久前我就愛吃這魚,」她說道,「肉又嫩又鮮,連它身上的鱗片都是那麼軟那麼甜,就像剛生出來的嫩葉一樣。可我現在想,吃這樣的生物太殘忍了,我已經沒有胃口了。」

  我留意著我母親找到的所有地方所有東西。我記得當時我想,這是重要的,要留心聽。要記住那麼多欲望,要找到那麼多地方。我覺得我母親在教我一個秘密——即時即刻滿足各種願望就是我的幸福所在。

  那天下午,我們還去了戲院。外面已經很熱了,太陽火辣辣地照著,使人感到身子粘乎乎的。所以我很高興我們能走進黑乎乎的戲院裡。當然我想錯了,我以為戲院裡面會涼快些。上次我到這裡來的時候肯定是冬天或春天,但那天戲院裡像個蒸籠,又問又熱。我們進去的時候,電影已經開演了,講的是一位金髮姑娘的故事,有人在彈鋼琴,聲音刺耳嘈雜。

  「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對我母親嚷道,不敢再向前邁一步。

  「等一會兒就好了。」我母親說。等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後,我看到了一排排坐著的人,人人都在打扇子。我母親數著座號「……六、七、八」。我對她從後面數起找八排倒並不在意,只對她數數兒感興趣,因為我當時正在學數數兒。然後我們就從八排往中間插進去,直到我母親找到一個空位子。她低聲叫另外一個人坐到旁邊去,當時我還以為她在說「對不起」,後來才知道她在說別的。

  以前我和我母親看過許多活動的畫片,全是無聲的:查理·卓別林,那個大胖子,員警和消防車,牛仔騎馬兜圈子。那天下午,演的是一個孤女在雪中賣火柴的故事,她凍得直哆嗦。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女人哭了,一面還直抽鼻子,可我覺得那女孩很幸運,在大熱天能享受到涼快。我就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就在黑乎乎的戲院裡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燈已打亮了,我母親正靠在旁邊座位的男人身上,用一種嚴肅的聲音跟他說悄悄話。我大吃一驚,她好像在於一件危險的事,跟一個陌生人說話。於是我小聲嘀咕著,把我母親往我身邊拉了一下。那男人欠了欠身,朝我笑笑。他不太老,看上去很有風度;他的皮膚很白很光,不像那些整天在外面幹活的人的臉,但他身上穿的卻是一件很普通的農村裡的大褂,是平常的藍顏色,不過很乾淨。我母親向他道了謝,然後我們就站起來走了。

  回家路上,我又睡著了,我的興奮勁全沒了。我只醒來過一次——車子猛地一顛把我驚醒了,三輪車夫正在罵路上一輛慢吞吞的手推車。我的臉靠在我母親的頭髮上,我發現自己正在看她頭髮的顏色。她的頭髮顏色看上去和我的不一樣,和我們家裡另外女人的頭髮,甚至和我見過的所有人的頭髮都不一樣,既不是黑褐色的也不是褐黑色的,反正不能用黑來形容。

  對我母親頭髮的顏色你只能感覺,不能看,看是看不出的——那是一種非常非常深的黑,黑得像深井裡的水那樣閃著銀光。她的髮髻上盤進了兩根白髮,就像石子丟進水裡形成的波紋。但用這些詞來形容我母親的頭髮還遠遠不夠。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幾件事情。白天我已經很累了,我們在房間裡隨便吃了一點,然後我母親教了我一種繡花針法,她說是她自己發明的。我學得很笨,但她沒有批評我。不只一次了,她總是誇我做的一切。然後在幫我脫衣上床的時候,她又給我上了一課,怎樣數手指頭和腳指頭。「要不然,你每天早上醒來怎麼知道還有同樣多的手指頭和腳指頭呢?」她說道,「……六、七、八、九、十。」

  你瞧,我母親多有教養,多聰明啊!她總能找到我必須學的理由。有一次她跟我說過,她曾經想當一名教師,就像那位教過她的傳教士那樣。

  然後她坐在自己梳妝桌前的凳子上,我看她脫掉衣服,除下她的金手鐲和翡翠耳環。她從鏡子裡發現我在瞧她,就回過頭來,又重新戴上耳環。

  「總有一天,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她用沙啞的嗓子說。我點點頭。

  「還有這個。」她拍拍她的首飾盒。我又點點頭。

  「你戴上這些東西以後,大家就覺得你的話更值錢。」我又點了一下頭。

  「但你可不能這麼想,決不。」她說道。我馬上搖搖頭。

  她上了我們倆一起睡的床,把我的頭髮撫撫平。我抬頭望著她的臉,她就給我唱了一支短歌——是講一隻小老鼠偷燈油的故事。你還記得嗎?我也經常給你唱這支歌的。那天晚上,我還沒聽完這支歌就呼呼睡著了。

  我夢見了我白天見過的所有東西:一條魚在一隻小老鼠嘴裡哇哇哭著,唱一支歌;一個金髮的姑娘想買那雙法國皮鞋;我用手指繞著我母親的頭髮,忽然發現那根本不是頭髮,而是繡花和珠寶;我母親坐在梳妝桌旁,正在梳頭,她對著鏡子喊:「第二個二姨太!第二個二姨太!」也許最後這部分不是夢。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我母親不在屋裡。我以為她像往常一樣,趿著拖鞋,悄悄起了床,到樓下去了。我打開門,朝外望望,只看到傭人們把馬桶拎出房間去。我回到房間,坐下等她回來。然後傳來了「叮叮叮」的聲音,女傭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鮮豆漿」進來了。你知道,就是週末我們在清泉閣吃到的那種鹹味的像牛奶一樣的湯,上一次克利奧自己喝了滿滿一大碗,一點都沒濺出來。

  但無論如何,那天早上,我一點都不想喝豆漿。「我媽媽——她到哪去了呢?」我問。

  女傭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房間裡四下張望了一下,一臉茫然。然後把碗放在桌子上。

  「快喝吧。別讓它涼了。」她說完,匆匆走出了房間。我等著等著,等到我的那一碗都涼了。我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就開始哭起來,但只是小聲地哭。我哭得喉嚨哽住了,我要等到我母親回來,才可以停止。我要哭著告訴她,我等了她多久。我決定,等她一回來我就指著我的那碗涼豆漿給她看。我會向她要些英國餅乾,至少要三塊,我才會重新高興起來。我又等了好一會兒,我舔舔碗邊,把碗邊弄得一塌糊塗。我站在一把椅子上,自己把那個餅乾盒取下來了。可她還沒回來。

  女傭又回來了,把碗端走了。她瞧瞧我弄得一塌糊塗的樣子,打量了一下房間。「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她說了我一句,然後匆匆走了。她一關上門,我就把它打開。我看見傭人在跟管家說話,她們倆沖下樓梯,我趕緊跑到樓梯口,看她們下去。然後我聽見樓下傳來很大的聲音,很多腳步聲,門開進開出的。我見到奶奶,我的祖母慢吞吞地走上樓梯來,旁邊跟著一個傭人,正在很快地跟她說著話。奶奶可不是那種拍拍我的頭,說我漂亮的祖母。她是這屋子裡所有女人的總管。我是其中最小的小姑娘,她只有在要罵我的時候才會注意到我。我飛快地跑進房間,坐到床上,怕得要命。我知道,麻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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