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九


  「現在還有什麼關係?文福死了,」海倫說,「他不會來找你了,我們不會被驅逐出境了。現在說出真情,不要帶那麼多謊言到那個世界去,比什麼都重要。要不,我怎麼還有臉在天堂裡同我的第一個丈夫見面,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說我嫁給了你哥哥?我的墓碑上怎麼能寫我生於1919年?大家都會在我死後嘲笑我,說我老得連自己究竟有多老都搞不清楚了。」

  「那麼你就跟大家講你自己的事,不要把我也扯進去。」我說。

  海倫皺起了眉頭,「那怎麼行?那樣的話,我又得編一連串謊話,我們是怎麼碰上的啦,我是怎麼認識你的啦、你這是在叫我跟魔鬼說話。你要是不講,我講——必須在陰曆年之前講掉。」

  「你這是在叫我再遭一次殃。要是你跟你的孩子講了,我的孩子也會知道的。」

  「那麼你就應該親自告訴她們,」海倫說,「她們現在已經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她們會理解的。說不定得知她們母親的背景,她們還高興呢。講講以前在中國受的苦,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還時髦著哩。」

  「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丟人現眼!」我說。

  我們就這樣你來我往地爭論著。但後來,我感到無聊了。就像她的胖胖魚和長途電話費問題,海倫總以為她是對的。我怎麼能和一個神志不清的人爭論呢?我自己都要瘋了。

  當她再一次來給我續水的時候,我告訴她,時候不早了,我收拾起那天下午我在幸運超市買的一些雜物,然後穿上外套。

  「等一下,」海倫說,「亨利開車送你回去,這樣安全些。」

  每次我到她家,她都這麼說,每次她這麼說,我都信以為真。三十年前,我和吉米剛從唐人街搬出來,在格利萊和安紮之間的第八大街買了房子,海倫跟我說了整整兩年,「那個地方不太安全,那個地方——啊——我們不能搬到那兒去。」吉米去世後——不知為什麼——她和亨利在與我們相隔一個街區的第九大街,門牌號更高的一條街,買了一幢更大的房子。「現在我們可以照顧你了,」她說,「這樣更安全些。」但我知道她不過是拿我做藉口罷了。

  昨晚我又說了我常說的那句話,「不麻煩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也是很好的鍛煉。」

  「太危險了呀。」她堅持著。可我知道,她說話並不算數。她說話聲音很輕,唯恐吵醒她的丈夫。「你應該多加小心哪。」她說。

  「哇,你以為有人會為了我的幾個橘子,為了一罐筍來搶我嗎?」

  她從我手上搶過我的包。「那麼我來幫你拎這個吧,」她說,「你拎著太沉了呀。」

  我搶過我的包,「別跟我說客套話了。」

  「你老了,自己拿不動了。」她說著,又要來幫我拎包。

  「你忘了,你也老了,還比我大一歲呢。」

  最後她只好讓我自己拎著包走了。

  為了忘掉一切,那天整個晚上我都在打掃房間。我抖摟窗簾,拍打沙發,撣掉桌子上和通向樓梯的扶欄上的灰塵;我擦乾淨電視機和掛在電視機上方的遺像,我望著玻璃鏡框裡吉米的照片:他總是那麼年輕。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換了床單,就在這張床上我和吉米同枕共眠過,他身體睡過的凹陷還留在上面。

  我進了撒母耳的房間,撣去他自己親手做的塑膠飛機、日式和美式轟炸機上的灰塵,還有他寫字臺上放著的小人兵上的灰塵。我打開他的梳妝桌,發現裡面有一本《花花公子》。唉!這就像在我臉上打了個耳光。我叫撒母耳扔掉這本1964年的雜誌,吉米就是在這一年去世的,打那以後,再也沒人聽我的話。

  我進了阿珍的房間,我們在這兒有過多少次爭吵和傷害啊。我給她買的巴比娃娃還在,可肯已經不知去向了。我不讓她用這種香水,因為這會使她聞起來像個下等人。帶圓鏡子和銀把手的流線型梳粧檯,我是多麼喜歡它,但我還是給女兒了,她看到它的時候,還說她討厭它!「你有意把它挑出來來折磨我。」她吼道。

  我一面想著這些,一面撣著她桌子上的灰塵。這時我忽然發現梳粧檯頂上刻著幾個小字:「我愛RD。」

  誰是RD?誰使我女兒愛得這麼深,連她最討厭的傢俱都弄壞了。他是個美國人還是中國人?於是我生氣了:瞧她把我的傢俱搞成個什麼樣子!

  當然,我安靜下來後就想到了,這些字阿珍不是最近剛刻上去的,興許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因為阿珍現在已經四十歲了,她不會再墜入RD的情網。她已經嫁給菲力·勃蘭特,他雖然不是中國人,卻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一個醫生,儘管不是最好的。

  當阿珍第一次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我儘量對他親切些:「噢,是醫生啊,我會讓我所有的朋友都去你那兒看病的。」然後他告訴我他是一個什麼樣的醫生,一個病理學專家!——一個隻會在病人死後研究病因的人,一個事後諸葛亮,我怎麼能把我的朋友交到這種醫生手中?

  但阿珍的工作很不錯,她是一個對弱智兒童進行口語治療的專家。雖然她告訴我,決不能這麼說。幾年前,她說過,「我們不再叫他們弱智或低能兒了,我們管他們叫『有殘疾的兒童』。以兒童為主,殘疾為輔。我也不光是搞口語治療,實際上應叫我口語和語言治療門診醫生。我只和那些有輕度或嚴重的交際困難的兒童打交道,你決不要再管他們叫弱智了。」

  我叫她再重複一遍,她就把她說過的寫在紙上:「為帶有輕度或嚴重交際困難的兒童進行口語和語言治療的門診醫生。」我把這句話不知練了多少遍,我的皮夾子裡還放著那張紙。但我還是說不全,所以,說不定現在阿珍會以為我也變弱智了呢。

  當然,阿珍的兩個女兒說英語是不成問題的。大的那個才兩歲的時候,就會撲到我懷裡,大嚷嚷,「外一婆!外一婆!外一婆在這兒!」真聰明呀,我心想,她會用上海話喊她的外婆。然後我的外孫女又用英語問:「這次給我帶什麼禮物來?什麼樣的?有多少?它們在哪兒?」

  「真不敢相信呀!」阿珍說,「她已經會說完整的句子了,大多數跟她同齡的孩子還只會說兩個片語,她真聰明。」

  我說,「這種聰明有什麼好?你應該教她懂規矩,不要問這麼多,就像我以前教你一樣。」

  我女兒朝我扮個鬼臉,笑笑說,「噢,媽。」她就這麼說了句「噢,媽」,不再跟我爭了。

  我一面打掃她的房間,一面想著這事。她就是這麼對待我,我也這麼對待她,總是注意彬彬有禮,儘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就像兩個陌生人似的。

  這時我的手碰到了她床底下的什麼東西,這些外孫女哪,總是把這兒搞得髒兮兮的。我把它拉了出來,原來是一隻粉紅色的塑膠盒,上了鎖,沒有鑰匙打不開。上面還寫了「我的秘密寶庫」。

  噢,我想起來了,這盒子是阿珍十歲時,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當時,她還打開來,往裡瞧了瞧。

  「是空的。」她說著,抬頭看看我,好像我應該換個東西給她似的。

  「當然,現在是空的,以後你可以放東西進去。」我告訴她。也許她覺得這盒子式樣已經過時了,就像那張梳粧檯一樣,但對我來說,已經夠時髦的了,我還以為她會喜歡得不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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