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八


  「不,不,你一直在躲避你的生活。現在你可以出來了。」她跳起來,找她的皮夾子,一個大包,然後把手伸進去,在裡面亂翻。看得出來,她在找一樣東西,急得要命。她摸出一隻橘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又摸出兩袋飛機上吃剩的花生、飯店裡的牙籤、她為防盜而準備的另一隻小錢包。她把包翻過來,把裡面七零八碎的東西都倒了出來,就像過去我們為戰亂而逃難似的:兩截短蠟燭、她的用塑膠夾子夾起來的美國身份證、她四十年前用過的中國護照、一小塊旅館香皂、一小塊抹布、一雙長襪,還有一條尼龍短褲,連牌子都還是新的呢。然後她又翻出更多的東西:她的養胃沖劑、她的咳嗽藥、她的虎骨酒,還有她的觀音菩薩,萬一其他東西都不靈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

  「到哪兒去了呢?」她說道,一遍又一遍地翻那些東西。最後終於從她翻了好久的皮夾底部抽出一隻口袋。這是一封信,乍一看,像一張紙,但疊起來就成了一隻信封,有印好的郵票,一切都已經在上面。她把信舉在手中,揮舞著。

  「在這兒呢,」她臉上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個男人!」

  我簡直給她嚇壞了。最近,她的行為有點像老年癡呆症患者,老是忘這忘那的,神志不大清爽。也許是因為兩個月前她在扶梯上摔了一跤引起的,打那以後她就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你怎麼能把一個人裝進信封裡頭?」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什麼?」

  「你不是說你把一個人裝進信封裡了。」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的好消息就在這裡面:那個人死了。王貝蒂從香港寫了這封信,告訴我前不久她去了一趟上海。你還記得她吧,『漂亮貝蒂』,我們在戰時都這樣叫她的,可興許她現在已經沒那麼漂亮了。」海倫笑起來了,「你還記得我給她的那台縫紉機嗎?。她後來自己當老闆,現在在科倫開了一家成衣店。」

  海倫說著說著就扯開去了,就像一頭牛,哪兒有草,就往哪兒跑。

  「她開的是一家珠寶店,」我提醒她,「開在科倫的大使飯店的拱廊下。」

  海倫搖搖頭。「是成衣店,」她說,「各色各樣的女裝一律打折。」我不跟她爭,也沒告訴她,她老是記錯事,老是把過去的事朝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想:她忘了,漂亮貝蒂的縫紉機是我給的。

  「什麼人死了?」我終於問,指指她手中的信。

  「噢,對了,是這個人。」於是她歎了口氣,好像是我把她激起來似的。「那個人,那個人,你認識的那個。你怎麼還猜不著?」然後她彎下身子,附在我耳邊說,「那個壞男人。」

  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了。我仿佛看到他了,那個壞男人,文福,我的第一個丈夫,我曾要海倫決不要提起那個人:「永遠不要提起他的名字,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仿佛看到他的濃密的頭髮,他的狡猾的眉毛,他的光滑的撒謊的臉,他的精明的嘴巴。我已經有四十多年沒見到他了。此刻,海倫一提起他的名字,我就感到我的脖子上有他的氣息,我記起了他大笑的樣子,記起他說過的話,他總有一天會找到我,把我拉回去,沒有二話。

  「別怕呀。真的,他已經死了。」海倫說,「你自己讀吧。」

  我從她手裡接過信,讀了起來。我發現,四十年後,文福仍然在笑我,因為信中並沒有說他已經死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他是上個月耶誕節那天才死的。

  我啪地拍了一下信。「你想得到嗎?」我跟海倫說,「他死到臨頭,還想辦法使我永遠痛苦!竟然死在耶誕節!」

  「他哪一天死有什麼關係?」海倫說。她正用牙籤剔她的牙齒,她那翹起嘴角的樣子看起來像在笑。「他死了,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這才是重要的。」

  「可他已經找到我了!」我喊道,「已經在我心裡了。現在每當耶誕節我就會想起他來。我怎麼能唱『平安夜』、『歡樂降臨世界』?到那一天我只會大喊大叫,我高興他死了!死得不是時候,死了還想害人。」

  「那麼你該打掃一下房子,把他從你心裡掃出去。」她說著,揮了一下手,好像這事挺容易似的。

  我明白她說的是中國新年快到的時候的情景,有句老話叫做,灑掃庭院,除舊迎新。

  海倫知道打掃什麼嗎?只要看看她的廚房地板,你就看到——一團團垃圾大得像一隻只老鼠,黑色的油煙污垢到處都是,已經黑得發亮,足足有二十年沒打掃了。要命的是她還以為我沒看見。

  「我是這麼想的,」海倫說,「我們應該把我們這輩子的謊言全掃出去,把真相告訴大家,我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你在說什麼?」

  「我幹嗎非得帶著所有這些謊言進墳墓?什麼我是你的嫂子啦,嫁給你的異母兄弟啦,這個人我連見也沒見過。我的出生日期也是錯的。你使我小了一歲。現在我快要死了,我的壽就減了一歲。」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我說,既然文福死了,我想現在把一切都糾正過來還來得及。不再有隱私,不要再撒謊了。」

  我一陣反胃的感覺。她幹嗎這麼說?她想公開一切!——我的過去、我和文福的婚姻,等等,我好不容易才忘記的一切。

  「你想怎麼辦?」我責備她,「你想把我的隱私說出去,就這些?我們說好的——永遠不說出去。」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海倫爭辯說,「當然,那個時候我們什麼也不能說,你很怕,你以為文福會來找你,我們倆都需要想方設法進這個國家,所以那時這麼做是有道理的。但是現在——」

  「這是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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