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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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漫長的距離 以下就是她告訴我的。 那天吃完有魚的晚餐後,亨利進房間看了會電視,就倒在沙發上睡了。海倫還在廚房裡忙著,燒泡茶用的開水。我坐在客廳裡,其實不能算客廳,只是廚房的一部分,用薄薄的塑膠屏風隔了一下。但是因為海倫看不見我,她就大聲喊叫著,好像打長途電話似的,吹她的寶寶三星期前結婚的事。 她說的就是寶寶長,寶寶短,就像電視節目裡吹贏這個,贏那個一樣,每星期都是老一套。 她兒子都三十一了,她還是叫他寶寶。但興許海倫沒叫錯,她的寶寶還真是個寶寶,被寵得連等公共汽車都不耐煩。一次,他的車子壞了,他就打電話給我,口氣可親熱可有禮貌來:「啊,姨,好久不見了。啊,姨,身體還好嗎?好,好。啊,姨,能不能借您的車子用一下,我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求職面試。」 三天后,他把車子還來了,裡裡外外全刻上了他的印記——保險杠被撞得一塌糊塗,可樂罐扔得滿地都是,汽油也全用光了。可就是工作沒找到。 因此,海倫讚揚寶寶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正在想我怎麼會為車的事生這麼大的氣。因為我從不抱怨,回憶使我又一次怒氣衝衝。我在想,我的兒子是不會這樣的,撒母耳不會說客套話,作為借東西的藉口,他也不需要借海倫的車去參加什麼求職面試。他已經有一份工作,在新澤西,是一個高級福利管理員,分析病假、病假補助,誰是真的生病,誰只是胡攪蠻纏。 海倫端著茶進來了,口中還是大聲講著,好像我在遠處似的。此刻她正在講瑪麗,「我有沒有跟你說起過?瑪麗幾天前給我來了個電話,告訴我她和杜準備去夏威夷度假——又要去!連這回已經是第四次了。我說,『你已經去過了嘛。沒必要再去了。』可她說,『沒有人是因為需要去才去夏威夷的,就是因為沒必要去才要去。』」 海倫把茶遞給我。「我跟我女兒說,『這是什麼話?我不需要去夏威夷,我就不去。我想去中國,我也去不了。』」海倫自己先笑了起來。「瞧瞧我的女兒!」她又說。「噢,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昨晚半夜裡,已經過了十點,她又給我打了個電話。」海倫揮揮手,做出討厭的樣子。「把我嚇個半死!我問她,咄什麼事了?有誰病了?出車禍了?杜丟工作了?』她說,『沒,沒,沒。我只是想打個電話。』」海倫笑著說,「你是怎麼想的?她幹嗎要打電話?說說看。」 「她是個好女兒。」我說。 海倫搖搖頭,「這一次她說她打電話不為什麼。不為什麼!這根本不是打電話的理由。」 海倫給我續了水,「當然呷,這不是她的主意,不完全是。她看了一個電話公司做的電視廣告,一個女兒給她母親打電話,不為什麼。我就對我女兒說,『你那麼老遠地打電話來,不為什麼?那麼,別說多了,太花錢了呀。』她說,『沒事。八點以後,打折的。』」 「於是我跟她說,『別犯傻了。電視上說的全是假的。你要是說快些,電話費還便宜些。誰知道他們的用意。』」 「她說,『啊,媽咪,電話費算不了什麼。』」 「我說,『哇!算不了什麼?怎麼能說算不了什麼呢?你想白白扔掉十美元嗎?要這樣,別把錢送給電話公司,送給我好了。』」 我想像得出海倫和她女兒爭論的情景,她們浪費了錢來爭論不要浪費錢的問題。海倫真是蠢透了。 海倫歎了一口氣。「結果我總算說服她把電話掛上了。」她看看我,開心地笑了起來,然後開始用中文跟我說,「瞧,她還是聽我的,她知道她母親還是對的。」她很響地啜了一口茶,「那麼,這星期珍珠給你打過電話了嗎?她也費了不少錢打長途吧?」 我知道,海倫問我這個,實際上並不指望聽到我的回答,因為她知道我女兒和我是經常不講話的,珍珠不會無緣無故給我打電話。當然,她會打電話跟我說,苔莎和克利奧在我這兒放一會。她也會打電話跟我說,你能在感恩節帶點塞火雞肚裡的中國填料來嗎?她也打電話來通知我一些事。就拿上星期來說吧,她打電話告訴我說,她和她一家不能在我家過夜。實際上,電話不是她打的,是她丈夫打的,可我知道是她叫他打的,而她自己在同線電話裡偷聽呢。 「珍珠住得不算遠。」我提醒海倫。 「聖約瑟還是遠的。」她爭辯說,「有五十公里呢,區號也不一樣。」 「可她到我這兒的距離不是很遠。」我說。 海倫還不甘休,「夠遠的了!你每分鐘還得付附加費。你還是不能說得太多。」 「興許我們倆都不該說那麼多,」我說,「亨利已經睡了。」我指指她的疲倦的丈夫,他躺在沙發上,嘴巴張得大大的,「我還是回家吧。」 「亨利,起來!」海倫吼道,然後推推她丈夫的肩膀,那一位迷迷糊糊地張開一隻眼睛,兩隻腳下了地,慢吞吞地走到床邊去了。 亨利離開後,海倫就跟我說了,「好了,興許,我要講點好消息給你聽聽。」她笑了。 「什麼樣的好消息?」 她又笑了笑,啜了一口茶,從袖管裡抽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後又啜了一口茶,又笑了一下。她幹嗎把事情弄得像佛教儀式一樣? 「現在你可沒地方好躲了。」她終於開口了。 「我沒躲呀。我就在這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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