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六


  我還告訴大家,她是我的死于戰亂的哥哥匡的妻子。這不是實話。

  但我這麼說不是想騙大家,事實太複雜,講不清。即使我把一切解釋清楚,也沒人會理解。

  我說到的這個死于戰亂的哥哥,其實是我的異母兄弟——沒有血緣關係,只有姻親關係。他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太太生的兒子,在我母親嫁過去以前她就已經去世了,所以我們和這一房從不來往。

  而這位異母兄弟也不是死於戰亂,而是在戰前就死了,他因為把三匹布賣給共產黨而在長沙被砍了頭。這是陰曆4638年發生的事,正好是馬年。那一年的人個個活蹦亂跳、橫衝直撞的。西曆是哪一年我搞不清,也許是1929,也許是1930或1931年吧,反正,是在我碰到海倫之前。

  但是我說了這些,我還得解釋,我的這位異母兄弟並不真的是一個共產黨。實際上,他聲辯說——開頭是憤怒地跺腳,最後是跪下來絕望地號哭,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頭天晚上的客戶是共產黨,他還誇口說他狠狠敲了他們一筆,用高得可笑的價格,把品質很次的布賣給了他們。儘管如此,國民黨還是把他殺了,為的是殺一儆百。

  可我幹嗎要把這些事都抖摟出來?——說我家族中有個人欺騙他的客戶。不,我是說,那個年頭很多人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殺了。人人都知道危險就在眼前,而我這位異母兄弟實在是太傻太貪了。

  就連他的原配太太也明白這一點。開頭,她還不想到長沙去。但要是有人問我她現在在哪兒,我也答不上來。她丈夫死後,她給我們寫過信,把情況都告訴了我們。但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因為她住的那個地方發了一場洪水,順流漂來很多已經腫脹的屍體,住在河邊的人們為了避開那股惡臭,紛紛逃離小島。所以說不定這位嫂子也淹死了,順流而下,漂進了大海;說不定她改了名,說不定她連性格都變了,成了一個共產黨,現在中國的某個地方,用的是另外的名字。

  我說到這兒,大家可能會以為我的異母兄弟的故事到此為止了。我不得不撒謊表示同意:他死了,他的原配太太也失蹤了。這故事沒什麼好說的了,沒有令人驚喜的大團圓結局。好多年來,他的結局的確就是如此。

  啊,有一段時間,我們家族中老講這麼一個故事,說一頭公牛沖著一輪新月吼叫,以為它的角掛到了天上。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一個傻瓜想盡辦法爬到了天上,以為能把星星摘到手,結果掉下來,把命也給丟了。我們沒提匡的名字,認識與馬克思主義沾邊的人都是很危險的,儘管匡已經死了,他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

  但後來我的異母兄弟又以很多身份復活了。日本人在1937年佔領上海的時候,我阿叔假裝歡迎他們到自己的衣料店裡,「我的親侄子是在日本留學的,現住在長沙,他還娶了一位日本姑娘呢。」

  後來,當日本在1945年投降,國民黨回來接收的時候,我的異母兄弟又以另一種身份復活了。我阿叔說:「我那可憐的侄兒匡,是國民黨的一個英雄。死在長沙。」

  當共產黨在1949年接管的時候,第一個故事又回來了,只不過那時阿叔已經過世了,所以就由我那老阿嬸來說我的異母兄弟是共產黨裡的一個大英雄了,「他把好衣服送給搞地下工作的學生——當然,一分錢都不收,還搭上了自己的命。」

  當我來到這個新國家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終於能夠忘掉這個不知死了多少次,又活了多少次的異母兄弟了。要一遍一遍解釋清楚實在是太難了:誰是誰的什麼人;哪個異母兄弟是哪一房生的;這件事發生的年代是按陽曆算的,還是按陰曆算的;那個嫂子後來怎樣了;我們幹嗎老是要改變對日本人、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看法。

  我怎麼向移民局的官員講清楚這麼一段往事,他們理解不了!他們只知道一種政府。他們老是向我提出各種各樣令人難堪的問題:「為什麼你在這份材料上說1918年出生,又說1919年出生?」「為什麼你沒有結婚證明,也沒有離婚證明?」「你在中國或別的什麼國家得過寄生蟲病嗎?」

  當我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可以用一種新的方式來思考。現在我可以忘掉我的悲劇,把我的所有秘密拋到一扇永遠不會開啟的門背後,永遠不會被美國人看到。我以為我的過去已經永遠封閉了。

  我想,在這裡沒有人能找到我。我可以把我的錯誤、我的悔恨、我所有的痛苦全隱藏起來,我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啊,我不是唯一能夠拋開所有的往事Q適應新環境的人。到我們教堂裡來的人,我的那個長著一臉雀斑的同學,林和他的太太,甚至還包括海倫——他們全都拋了一些東西在腦後:未清的舊債、糟糕的開端、年邁的母親、生病的父親、頭房太太和眾多的孩子、迷信和中國陰曆的命運。

  我甚至害怕我過去的生活會把我抓住。但是後來中國滅了燈,關了門,告訴大家說要安靜。那兒所有的人都變得像鬼似的,我們看不見他們,也聽不見他們。於是我以為這下子我真的能忘記一切了,沒有人能夠出來喚起我的回憶。

  可就在這時,海倫想從臺灣過來。我只能讓她來。她告訴我,好多年前我還欠著一筆賬,現在我得還她。所以,我就在1953年告訴美國移民局的官員,海倫是我的姐姐,是我父親五個太太中的一個生的。她新來乍到,我不能同我們教堂裡的朋友說我父親有五個太太,我自己是牧師的妻子,我怎麼能夠說這話?

  所以我只能說海倫是我多年前的嫂子,曾經嫁給我的哥哥,一個國民黨的大英雄,死于戰亂。太糟了。

  我不能說出真情,海倫為什麼要來這兒,我為什麼不得不資助她,這樣反而會越說越複雜。

  我已經把海倫嫁給我哥哥的故事講了好多遍,講到現在連海倫自己都信了。她告訴那些問她往事的人說:「噢,我有過一個很隆重的西式婚禮,雯妮是我的伴娘。太可惜了呀,我丈夫那麼年輕就過世了。」她說這些話的口氣好像她老早就取得了美國公民資格,沒人能把她遣送回去。

  海倫把我的故事也講了好多遍,講得有時連我自己也信了。什麼吉米是我第一也是唯一的丈夫呀;什麼是她在上海介紹我倆認識的呀;什麼她是我的證婚人呀,我們舉行過一個很隆重的中式婚禮呀。

  現在要是我說海倫不是我的嫂子,沒人會相信。她和我沒有血緣關係,連姻親關係也沒有。她不是我選中的朋友。有時,我連她在身邊也感到不舒服。我不同意她的觀點,我不喜歡她的性格。但是說不定我們比姐妹還親,我們被一筆共同的債務所牽連,被共同的命運聯繫在一起。我為她保守秘密,她為我保守秘密,我們有一種用這個國家的語言說不清道不明的忠誠。

  所以,那天吃完有魚的晚餐後,當海倫在她的廚房裡告訴我,她決定公開我的所有秘密時,你可以想像出我該有多麼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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