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五


  我相信確實如此。我還想要什麼呢?吉米是弗利斯諾教堂的牧師,教會每週給他五十美元,還給我們一間小屋子住。所以我相信我應該別無所求了。我相信這一點,直到有一天這個姓林的男人出現在同一所教堂裡,救了我的命。

  當然,中國姓林的人多得很,光我們教堂就有好些姓林的,所以一開頭我根本沒想到,他就是我曾經拒絕嫁的那個小夥子。他剛搬進這個地區,人們就紛紛傳言:「他是個大夫,原來住在圖拉爾,家裡有個好大的游泳池。他娶了一個退休將軍的女兒,她會說一口漂亮的中國話,帶北京口音,就像一位京劇演員。」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帶著他的太太前來參觀我們的教堂,我們全站在上午火熱的陽光下,大家都懷著好奇心,想看看這個醫生和他的出身名門的太太。我和吉米站在最下面的一級臺階上,歡迎大家。我丈夫用英語致辭,這是我們教堂裡雜七雜八的中國方言中的普通話。「很高興見到你們。歡迎再次光臨。」他一遍又一遍說著同樣的話,這些話我練了一個晚上,但還是說不來,所以我只得點點頭,微笑著,裝出害羞的樣子,每個星期天都是如此。只不過,這個星期天來得特別熱,可我又不敢脫掉毛衣,因為我裡面衣服的右肩上給蟑螂咬了一個洞。

  我朝醫生和他的太太點點頭。在他們踏上臺階後,我看到教堂裡另外的人都走到這個姓林的人身邊,作自我介紹:「格蘭代斯·洪」、「馬維斯·周」、「喬治·鮑」、「穆雷·楊」、「愛倫·溫」——所有的人都只說他們的名字,我想,是出於害羞吧,在這麼一個大醫生面前連多說兩個字都不敢。

  我正在想這些瑣事的時候,其實不能說想,只是讓話語自己從腦袋裡流進流出,因為我當時昏昏欲睡,我感到口乾舌燥,臉也又熱又癢。我撓撓臉,正好給他看到了,他也撓撓他的脖子,點點頭,然後笑著對我說,「叮人」就是癢的意思。

  他一說出這個字,我就覺得好像在夢中一樣。多怪呀,我想,他居然也知道我小時候待過的那個島上的土話。於是我就想起了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的情景。

  我六歲那年,父親把我送到那個小島上,我在那兒過了第一個夏天。一天到晚,有種看不見的小蟲子來咬我的嫩皮肉,我馬上就給咬得苦不堪言:撓呀,撓呀,一刻也不能停,兩隻手飛快地在腿上上下移動,我當著大家的面喊道「yangsele」,這是普通話的說法,意思是「癢死了!」

  周圍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起來。老阿嬸拍拍我的手,叫我快別說了,「你怎麼能說這話!」第二天,一個堂哥告訴我,這兒的人說起癢的時候就說「叮人」,與「癢死了」的意思完全兩樣。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兩樣,直到十年後,在我嫁錯了人的那天晚上,我聽見我男人的堂兄弟們一個個在交頭接耳地說:「癢死了!她想男人想得癢死了。她下面等不及男人來叮了。」

  那天在弗利斯諾的教堂中,當我聽到「叮人」這個字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曾經是多麼幼稚。然後我從回憶中返回,感到我的臉在發燒,由於憤怒,由於羞愧,不知道那種事。我越回想起過去,我的心靈和身體就越變得焦躁不安。

  這時,林醫生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問道,「你病了嗎?」

  我無法回答他,只是看他的臉:他抬起眉毛,然後又抽動了兩次下巴肌肉,這神態告訴我,他很想聽到我的回答。那是他的臉!——是林的臉,上揚的眉毛和抽動的下巴肌肉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也是他們家族裡所有人的特徵。老阿嬸曾說起過,「林的臉長得像馬臉,總想從你的口袋裡探出點好吃的來。」

  望著這張熟悉的臉,我心中的一切全都攪和在一起了——我的過去,我今天的生活,我的第一個丈夫,我的第二個丈夫,林。我真是昏了頭了。我不知道誰在喊,「中暑了!被毒日曬昏頭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幹嗎要替我脫掉毛衣,把我扶起來,然後把我抬進教堂。

  我丈夫後來告訴我,當時我躺在他懷裡全身都濕透了,他還為我做了一次洗禮以拯救我的靈魂。現在,他又哭又笑地說,為了救你的命那位醫生也為你做了洗禮。我還是昏頭昏腦的,只喃喃說了句掩飾過去,「我覺得好像見了一個鬼。」

  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兒不光我們倆,林在場,他的太太也在,還有教堂裡的其他人——大家都在看著我哩!我的神志馬上就清醒過來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每一個人都看到了我衣服上的被蟑螂咬破的那個大洞。

  我從來沒有跟吉米講過,我本來可以不嫁給另一個男人而嫁給這個姓林的做我的第一任丈夫,而你是第二個。我只是告訴他有關「癢」這個字的來歷,很久以前,我和林說的是同一種方言。所以,吉米就在下一個星期天很驕傲地告訴林,我和他來自中國的同一個地方,崇明島,我們管那地方叫長江口的。我想收回我丈夫的話,想解釋說興許我搞錯了,是另一個島,因為我怕林當著大家的面說,「嗨,你不就是那個不肯嫁到我家來的姑娘嗎?」

  但是林只是笑了笑說,「這麼說來我倆早就該認識了,嗯,小妹妹?」

  說不定他只是出於禮貌,他是很有禮貌的。說不定,他也不想娶我,他的太太很漂亮。說不定他不是我本想嫁的那個小夥子,畢竟,他們家裡不止他一個兒子,還有其他兒子呢,我從來就沒分清過。我怕分清,知道這個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

  所以我沒有再問下去。可是打那天起,我開始以兩種方式看待我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一種是曾經發生的,一種是未曾發生的。

  夜深人靜,在我丈夫和孩子都入睡後,我獨自一個思量著,當然,我不後悔嫁給了吉米·路易。我愛我的丈夫,為了能同他結婚,我等了整整五年。我來到這個國家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是心甘情願的。這是一種真正的愛情,不只是奉獻,為他買菜做飯,為他撫養孩子。我不想林,不想他太太的漂亮衣服,也不想他們的游泳池。誰要這些東西?我對自己說。

  但是隨著夜越來越深,我的想法也變了,我這樣想:我真後悔沒嫁給林呀,因為要是嫁給他的話,我就不會嫁給另一個男人了,我就不會變成那種祈求日本人殺死她的丈夫的妻子,也不會變成那種對自己的孩子的死無動於衷的母親了。我的心也不會狠毒到想盡一切辦法逃脫我的婚姻,因為逃不成而每天咬牙切齒。我也不會後悔我留給第二個丈夫的太少了,我只有感激而永遠不會完全幸福了。

  吉米過世後,我不能不想到,要是我嫁給了林,我就不會碰到吉米·路易,不會嫁給他,也不會直到現在還老是思念他。我的眼睛和耳朵不會老是尋找著吉米,尋找著虛無,我的肌膚也不會渴望著有人來觸摸,我也不會感到這種切膚之痛。要是我嫁給了林,我決不會認識吉米,那樣,我也不會老是思念著一個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現在,就在剛才,我又想到了這一點。要是我嫁給了林,我和林現在仍舊是夫妻,海倫就不會知道我的隱私,我就沒有理由任由她使來喚去的。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昨晚上在吃魚的時候,海倫還告訴我,一個姓林的男人,一個鰥夫,曾經住在弗利斯諾的,剛剛加入我們三藩市的教堂。

  「他是個醫生,」她說,「可他在捐贈箱裡只丟了一張五元鈔票。」

  海倫看看我吃驚的臉,以為她知道底細,「是的,你想得到嗎?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我沒跟海倫說:我本來可以嫁給這個男人,一個好男人。我沒說,我沒嫁給他是命中註定的呢,還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沒向她承認:也許這是我的錯,這麼個小錯誤,對一個說不,對另一個說行,就像選擇水盆裡的魚,沒嘗過以前,你怎麼知道哪條是好的,哪條是壞的呢?

  即使我告訴她,她也不會明白。我們的想法太不一樣了,她的腦袋還停留在中國,就拿這件事來說,當她買下這條魚做晚餐的時候,我對她說,「嗨,你知道擱了三天的魚會怎樣嗎?」

  她想也不想地說,「它們會游回大海。」

  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跟大家說,海倫是我的嫂子,可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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