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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三章 擱了三天的魚

  海倫總以為她作出的所有決定都是對的,實際上,她不過是運氣好罷了。五十多年來,我眼見她愚蠢的想法結果怎麼變成她的好運。就像昨天吃中飯那樣,她對我說,「雯妮,再來點雞塊。」我告訴她,我不想吃葬禮上剩下來的東西——已足足有五天了。於是我們就去幸運超級市場,看看有沒有新鮮貨可買回來晚上吃。

  海倫從廉價貨箱中挑了一條扁平的魚,她管它叫胖胖魚,只要一元六角九分一磅。

  我說,「你不要貪圖便宜,瞧瞧魚眼睛,都翻白了,這條魚已經擱了三天了。」

  可海倫盯著魚眼睛看了一會,說她看不出什麼毛病。於是我撿起這條魚,感到它的身體軟綿綿地在我的手指縫裡滑動,一條已經死去好久的魚。海倫卻說這是一個標誌——一條鮮嫩的活魚!

  於是我特地聞了一下。我告訴她,這條魚的肉的甜味已經透出表皮,碰到空氣變作酸臭味。她把魚拿到鼻子邊嗅嗅說,「這是新鮮的胖胖魚的味道。」

  她把這條擱了三天的魚買了下來,用在昨天我在她家吃的晚餐上。她剛把魚端上桌,她丈夫就翻開魚頭,用嘴吮吸它,連聲說味道好。然後他們的兒子弗蘭克把另外半邊魚頭也吞下去了。海倫挑了靠近魚尾巴的一小片肉,那是最瘦的部分,咂咂嘴唇說道,她蒸得恰到火候,不老不嫩。然後她瞧瞧我的碗,怎麼沒有魚,只有白飯,就又舉起筷子,這次在靠近肚皮的地方夾了最肥的一塊,放在我的飯上。

  「雯妮,不要客氣嘛。」她責備我說。於是我不得不出於客氣而吃她的魚。

  我告訴你,這條魚簡直使我發瘋,它又甜,又軟,只要一元六角九分錢一磅。我開頭還以為海倫會回到幸運超市去換條魚回來,可我轉念一想,海倫沒這麼精明。當時我就想起了一些事,即使海倫不那麼精明,即使她生來不那麼窮,即使她從來不漂亮,她的運氣還是滿盤子都是,甚至從這條擱了三天的魚嘴裡漏出來了。

  我跟她不一樣。我生來運氣好,但是年復一年,我的運氣——就像我的漂亮一樣,跑光了,然後又在我的臉上刻了許多皺紋,所以我忘不了。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我生活中的變化是怎麼發生的?如果我想講講發生的一切,我的故事不會像河流一樣從頭流到尾,所有事情都是互相關聯的,就像湖泊對大海一樣。如果我這輩子就是這樣子,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那麼我就可以回過頭去,我就可以汲取我生活中的教訓:我承受的命運,我作出的選擇,我犯下的錯誤,那樣的話,我還有機會改變我的命運。

  海倫老是跟我說,「你幹嗎老是想那些過去的事情?後悔沒用,你不能改變過去。」她不記得了,出於許多原因,她和我已經有好多次改變了過去。她經常為了我而改變過去,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幹了些什麼。

  這就像海倫買的胖胖魚,此刻它正遊進我的記憶裡。因為好多年前,我為我丈夫,為吉米·路易買過一條特別的魚。啊,我是多麼愛他!我看到的這條魚,早晨剛剛從海裡打來,所以它還是怒氣衝衝的,在大鐵盆裡遊。它身上橘紅色的鱗片閃閃發光,當它在小小的水盆裡搖頭甩尾來回兜圈子的時候,它身上的鱗片變成了白金色。我對賣魚的說,不要用報紙包這條活魚,要用於淨的白紙。當我把魚放到車上準備帶回家的時候,我真是感到非常驕傲,我感到它在活蹦亂跳,我想像這條魚在吉米口中的味道,我丈夫會知道這是一條特別的魚,一條幸運的魚,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他。

  我跟你說,這魚從來沒有停止過反抗,我剖它以前,它的鰓還一鼓一鼓的,從嘴巴裡吹出一個又一個泡泡,讓我明白這就是它的毒藥。甚至在我取出它的腸子以後,它還從盆子裡跳了出來,掉在地板上,滿地打滾,直到我用钅郎頭把它砸死。在我把它煮熟後,它還找到反抗我的辦法。吉米剛吃了一口,就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那根刺就在他的喉嚨生了根,所以他每咽一口,就覺得這魚在裡面咬他一口,整整折騰了一個晚上。

  後來,到了醫院,醫生動手術把這根魚刺取出來。儘管吉米不能說話,但我從他憂心忡忡的臉上看出來,他正在考慮拔魚刺的手術費、床位費、麻藥費。這時我才想起了我的好消息,也就是我為什麼要買這麼一條昂貴的魚的原因,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為杭奧麵包店做麵條,我額外掙的錢足夠付一年醫療費。當我告訴他這些的時候,吉米緊緊閉上了眼睛,眼淚流出來了,他的嘴唇翕動著,受傷的喉嚨說不出話。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是想喊出來:「我們真幸運,我們真幸運!」

  所以我的幸運和海倫不一樣,跟別人也不一樣,人們總愛吹噓他們的壞運如何變成好運。不,我會告訴你,別人的運氣怎麼樣,我的運氣怎麼樣。拿我以前在上海認識的一位元姑娘來說,她和我進了同一所教會學校,她像我一樣,家裡很有錢,也差不多像我一樣漂亮。我嫁給我的第一個丈夫的時候,她和一個很有錢的銀行家的少爺訂了婚。但是過了一個夏天,她臉上長了很多退不去的雀斑,於是婚事也就告吹了。我很為這位姑娘感到可惜,因為她在兩方面都丟了自己的臉。

  好多年後,我又碰見了她,當時我和吉米已經搬到弗利斯諾。她嫁了一個美籍華人,那男人是開小雜貨店的,賣蘇打汽水、炸薯條和香煙什麼的,價格都賣得很高,我是在現金櫃檯上碰到她的,我當時買了一杯霜淇淋。她嚷道,「姐姐,姐姐,還認識我嗎?」可她沒給我優惠。我付了錢後,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如何如何老實,待她怎麼怎麼好,她說這些的時候,故意把她手腕上的好多玉鐲往上推,讓它們落下來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像奏樂一樣。她笑得那麼開心,連她臉上的斑點都好像是她有意刻上去的幸福的酒窩。

  但過了一會,她收起了笑容,悄悄跟我說,「還記得上海那個銀行家的兒子嗎?」然後她以一種確實很難過,但又一點不痛苦的口氣告訴我,——本來他能過上好日子的——共產黨進城的時候,這個家庭的銀行全被沒收了。然後,他們的兒子,就是那個拒絕娶她的小子,從他們曾經擁有的黃浦江邊的一幢樓頂上跳下來,而他後來娶的那位漂亮的太太,由於害怕而不敢去認領他的屍體。「幸虧沒嫁給他。」我的這位朋友說。

  我從來沒有這麼幸運過。我拒絕嫁給一個好人,一個姓林的男人,做我的第一任丈夫。我錯嫁給一個姓文的男人。他們兩個都出生在我六歲時住過的同一個島上。這是一個落後的農村,四周都被海水、河水圍著的小地方,所以新的觀念很難進入這個地方。

  我應該嫁的那個男人家裡並不很有錢,但是受過教育,樣子也很好。我十六虛歲那年,回絕了他的家裡提出相親的要求。那是因為我聽了老阿嬸的話,她在這家人家請客的宴席上,當著新阿嬸和阿叔、我的堂姐妹們,還有前來做客的朋友們的面,宣佈:

  「這家人家,林家,」她說著,哼了哼鼻子,「哼!想通過蔽麗的婚事爬到我們家裡來。」聽這話的時候,我瞧見了那個小夥子,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小夥子,看上去像個大大的醜八怪,晚上爬到我的腳邊來。然後,老阿嬸轉過頭來,問我,「薇麗啊,你想和這家人家成親嗎?」

  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像在問「你想跳河嗎?」這是她的口頭禪,每當她和她丈夫吵架的時候,她就威脅道,「我情願我這雙腳跳進這條河!」她嚷道,「我情願親手吊死自己!」然後她轉向阿叔,她的嗓音聽起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你要我怎麼死法?你說吧,你決定吧!」

  倒是我阿叔後來真的用自己的雙腳和雙手結果了自己的性命。當共產黨在1949年開進的時候,他嚇得不敢出逃,也不敢留下來。他昏頭昏腦地用自己的雙腳走到島北邊的一個港口,他在那兒坐下來考慮自己該怎麼辦。有兩個漁民後來說,當一輛滿載小螃蟹的卡車開上通向港口的黑色道路時,他們看見我阿叔跑到卡車跟前,舉起雙手揮舞著大叫大喊:回去,回去。

  真怪,那兩個漁民說,好像他神通廣大能呼風喚雨似的,好像他真的能叫那輛車子在碾上他以前停下來似的。他被碾死後,老阿嬸相信我們家院子裡那棵枯死的樹就是她的男人,他還是懶得動,不願幫她從一個又一個壞處境中解脫出來。

  這就是我曾經有過的家庭,他們給了我什麼忠告呢?要不是我母親那麼早就去世,我才不會聽老阿嬸的話呢。興許我當時就嫁給姓林的了,興許我在婚後已經學會愛他了,興許我們會在生活中遇到常人一樣遇到的困難,但不會是那種使我自己恨自己,使我把自己的心當成敵人的那種困難。

  二十年後,我第一次碰到了這個姓林的男人。當時我已經在美國住了五年,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已經和吉米·路易結了婚,改名為雯妮·路易,珍珠已經四歲多,撒母耳也快三歲了。儘管我們很窮,但我相信我活得很充實,就像一位信教的太太有一次跟我說的,「對你來說,粗茶淡飯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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