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三


  「張變成了一個乞丐,穿著補釘上打補釘的破衣服,趴在地上,挨家挨戶地討飯,口中喊著:『給我一點豬狗食吧!』

  「一天,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準備等死了。他昏昏沉沉,夢見自己在吃天上飄的雲彩,他再睜開眼睛,發現雲彩變成了煙。開頭他還以為自己掉進了地獄,可他起來一看,原來自己坐在一個廚房裡,旁邊緊挨著暖和的灶台,燒火的姑娘告訴他,這家人家的女主人看他可憐就把他帶進家裡來了。——她一直來對所有的人,無論是老人、病人或家裡有困難的人,都是這樣的。

  「『多好的一位太太呀!』張喊道,『她在哪,我能謝謝她嗎?』姑娘指指窗戶,於是張看到一個女人正在路上走。哎呀!這太太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賢妻高呀!

  「張跳了起來,想在廚房裡找個地方躲起來,她的太太剛進屋,他就跳進了廚房的灶台裡面。

  「好太太高想用眼淚把火澆滅,沒有用!張帶著羞愧著火了,當然,還是因為下邊熊熊燃燒的烈火,她眼看著她的丈夫帶著三股煙灰升到天上去了。

  「天上的玉皇大帝聽了這位新來的人的全部故事。『既然你有勇氣承認是你的錯,』五帝宣佈,『我任命你為灶王爺,監視每一個人的行為。每年你都要向我彙報,誰該得好運,誰該得壞運。』

  「從此以後,每個中國人都知道灶王爺在盯著他們。他從每間屋子、每家店鋪的角落裡盯著所有好的壞的行為:慷慨的還是吝嗇的,大方的還是小氣的。每年一次,在新年前七天,灶王爺從灶台飛回到天上去,報告王帝,誰的命運要改變,好運變為壞運,壞運變為好運。」

  「完了!」克利奧滿足地喊道。

  「聽上去有點像聖誕老人。」菲力興奮地說道。

  「啊!」我母親的口氣暗示菲力用詞不當。「他不是聖誕老人,更像一個間諜——聯邦調查局的,中央情報局的,黑幫裡的,比情報檔案處的還要壞,就是這一類傢伙!他不給你禮物,倒是要你送禮給他。你得一年到頭對他表示尊敬——送他茶和橘子。中國新年快到的時候,你必須給他比平時更好的東西——興許得給他喝威士卡,抽雪茄煙,嚼口香糖哩。你得擔保他的嘴總是甜膩膩的,他的頭總是醉醺醺的,這樣他去見他的大老闆的時候,興許會替你說幾句好話。這戶人家一直都不錯,他會這樣說,明年給他們來點好運。」

  「這麼說,想得好運便宜得很嘛,」我說,「比買彩票還便宜。」

  「不!」我母親喊道,把我們嚇了一跳,「你不會明白。有時,碰到他脾氣不好,他就會說,我不喜歡這戶人家,給他們來點壞運。那樣一來,你可就麻煩了,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幹嗎要讓這樣的人來審判我,一個對太太忘恩負義的男人?他的太太倒真是個好人,可他不是。」

  「那麼杜姨婆幹嗎要把他保存起來呢?」我問道。

  我母親皺皺眉頭,想了一會兒,「我想是這樣的,任何事情你一旦開了頭,就怕停下來。杜姨婆還在小的時候就和他講過什麼悄悄話,她在中國的家族好幾代都是信灶王爺的。」「好極了!」菲力說,「那麼她現在把這東西又傳給了我們。謝謝了,杜姨婆,只是沒法感謝了。」他看看手錶,看得出他是急著想回家了。

  「這是杜姨婆給你的禮物,」我母親用一種悲傷的口氣說道,「她怎麼會知道這東西不是那麼好?她只是想給你一些好東西,她最好的東西。」

  「說不定孩子們會用這祭壇當玩具屋的。」我說。苔莎點點頭,克利奧也點點頭。我母親看看祭壇,一言不發。

  「我一直來這麼想,」她最後說道,嘴上顯出深思熟慮的表情,「你把這祭壇拿去,我給你另找一個幸運的神放進去,代替這一個。」她把灶王爺的神像拿了出來,「這一個,我拿去,杜姨婆會理解的。你不需要這種幸運。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了。」

  「一言為定!」菲力連忙說,「我們打包上路吧。」

  但此刻,我卻擔心了。「你肯定嗎?」我問我母親。她已經把塑膠蠟燭台塞進一個用過的紙袋裡。我其實不那麼迷信,我向來討厭收到連鎖信——瑪麗老是給我寄這種信,我從來不按指示把信複印下來,以備不時之需,可我也從來不把原信丟掉。

  菲力拿起祭壇,苔莎拎起裝了蠟燭台的紙袋子。我母親已經帶克利奧上樓,把她丟在洗手間裡的尼龍襪找回來了。我母親和克利奧回來時,遞給我一隻很沉的雜物袋,摸上去好像塞滿了橘子、中國糖果,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

  「杜姨婆的茶葉,我也給你放了點,」我母親說道,「不要用很多,放一點在水裡就行了,香氣總是會泡出來的。」

  離開我母親家一刻鐘,孩子們就睡著了。菲力已經上了286號快車道,這條路不大會堵車,速度監視站間隔的距離也遠一些。從家裡出來,我們的時速還是三十五公里。

  「我們不是真的要這個祭壇吧?」菲力說。這與其說是個問題,不如說是個聲明。

  「嗯。」

  「它真難看,」他又加了句,「但我覺得可以讓孩子們玩一段時間,直到她們玩膩為止。」

  「嗯。」我眼望著車窗外面,心裡想著,我母親會給我什麼樣的幸運之神呢?我們駛過一個個快車道上的路牌,超過一個個星期天在慢車道上跑的駕駛員。我看看記速器,差不多到八十公里的時速。

  「幹嗎跑這麼快?」我問。

  菲力慢了下來,然後問,「有吃的嗎?」

  我這才想起母親給我的那個雜物袋,它就擱在我膝蓋上。我朝裡望了一眼,裡面有幾個橘子,一卷衛生紙,一罐杜姨婆的茶葉,還有我上個月不小心打破的父親的遺像,玻璃已經配上去了。

  我很快遞給菲力一個橘子,然後把臉轉向窗外,免得他看到我的眼淚。我望著窗外疾駛而過的風景:水庫,起伏不平的小山坡,還有我路過上百次的同樣的房子,從來不知道裡面住的是什麼人。一程又一程,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就是這距離橫亙在我和我母親之間,把我們分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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