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二


  「在後面,洗衣房裡,」她說,「重得很哪,最好叫你丈夫來搬。」我想像得出,准是那些個東西:要麼是杜姨婆用來擱腳的舊躺椅,要麼是一套打不碎的餐具。我們等菲力帶孩子們過來,母親遞給我一杯茶,我說不要,她擺擺手說,「已經泡了,你要是不喝,只得倒掉了。」

  我啜了幾小口。「真不錯。」我是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的茶,這茶又嫩,又香,一下子就能喝上癮。

  「這茶是杜姨婆的。」我母親解釋道,「她幾年前為自己買的,要一百美元一磅呢。」

  「你開玩笑吧。」我又啜了一口,這茶味道更好了。

  「她跟我說過,『我要是給自己買便宜茶葉喝,那就等於說我這一輩子沒什麼好提了。』所以她決定給自己買最好的茶葉,這樣她坐在家裡喝,覺得自己就像個大富婆。」

  我不禁大笑起來。

  我的笑聲使母親更來勁了。「可她轉念又想,要是我只買一點點,那就等於說我這一輩子快到頭了。所以她就買了足夠她下一輩子喝的茶葉,三磅!你能想得到嗎?」

  「那可就要三百元錢!」我叫起來了。杜姨婆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會過日子的,「還記得嗎,她老是把我們送她的耶誕節禮盒一個個地攢起來,嘴上說這些糖果太好了,捨不得吃掉。可一年後,她又作為感恩節禮物什麼的回送給我們,只不過日子太久了——」

  我母親點點頭,已經笑了出來。

  「——全長了白毛!」

  「還有蟲子!」我母親加了一句。

  「所以她才在遺囑中把茶葉留給你了?」

  「幾個月前就給我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她沒說,可她開始分東西,好東西哪,不全是廢品。有一次我們去看她,喝茶的時候我說了句,「啊,好茶!」就跟平時一樣。可這次,杜姨婆進了廚房,帶著茶葉出來了。她跟我說,『syau ning,這茶你拿去。』打我們認識那天起,她就一直這樣叫我,『syau ning』,就是小人的意思。」

  「我說,『不,不!我說這話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小人,你現在就拿去,趁我還活著,能看你高高興興接受的樣子。』我怎麼能拒絕?當然,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都把她的茶葉帶回去。」

  菲力和克利奧回來了,苔莎緊跟在後面,此刻我實在抱歉我們得走了。

  「我們還是上路吧。」菲力說,我放下茶杯。

  「別忘了,」我母親對菲力說,「還有杜姨婆給的禮物在洗衣房裡呢。」

  「禮物?」克利奧說,「也有我的一份嗎?」

  菲力驚訝地瞧瞧我。

  「不記得了?」我撒了個謊,「我不是告訴過你——杜姨婆遺囑裡給我們留了東西。」

  他聳聳肩,大家跟著我母親往後面走。

  「當然,只不過是舊東西。」我母親說,她開了燈,於是我看到了這東西,擺在烘乾機上,是杜姨婆供奉福神的祭壇,是中國式的基督誕生像。

  「哇!」苔莎喊道,「一個中國的玩具屋。」

  「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克利奧嚷道。菲力把祭壇從烘乾機上搬下來,拿到廚房裡。祭壇的尺寸和一隻豎起來的小抽屜差不多,塗著大紅的真漆,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微型的中國舊戲臺。前面有兩根裝飾性的立柱,還有兩根用金紅兩色塑膠做成的電蠟燭,頂上各有一隻聖誕樹上的紅燈泡作燭光,戲臺兩邊的木板上有鍍金的中國字。

  「上面都說些什麼呀?」

  她伸出手指,一個一個地點過去。「吉祥如意。第一個字的意思是『幸運』,第二個字是幸運的另一種說法,後面兩個字的意思是『一切如你的意願』。各種各樣的幸運,一切都如你的意願。」

  「那麼誰在裡面,畫上的這個男人是誰?」這畫就像卡通片一樣,畫上的男人很高大,雍容華貴地端坐在裡面,一隻手拿著一枝鵝毛筆,一隻手拿著一塊寫字板,他兩頰拖著兩條長長的鬍鬚,梳得像柔軟的黑馬鞭。

  「噢,我們管他叫灶王爺。在我眼裡,他不是什麼大神仙,不像佛陀,也不像觀音娘娘,慈悲的女神——沒有那麼高的地位,連財神爺也不如,興許他就像一個店裡的經理,雖然重要,但他上頭還有許多老闆呢。」

  菲力聽了我母親用美國方式對中國神仙等級作的解釋,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起來。我不知道她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還是為我們考慮才用了這個比喻。

  「灶王爺是什麼樣的?」苔莎問,「我能有一個嗎?」

  「不過是一個故事。」我母親回答。

  「一個故事!」克利奧叫起來了,「我想聽。」

  我母親的臉放光了,她拍拍克利奧的頭,「你還想聽外婆講故事?昨晚故事還沒聽夠?」

  「我們回家吧,」菲力對克利奧說,「這會兒外婆太累了,不能給你講故事了。」

  但我母親好像根本沒聽到菲力的話似的。「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她很和藹地跟克利奧說,「講的是他怎麼變成灶王爺的事。是這樣的。」

  我母親開始講的時候,我被一種熟悉的感情打動了,仿佛我就是克利奧,還只有三歲,渴望著相信我母親所講的一切。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國,」我母親說,「有一位姓張的富農,他的運氣很好,魚會在他的河裡跳起來,豬會跑到他的地頭來,鴨子會飛到他的院子周圍,像雲彩那麼厚那麼多。他福氣那麼好,因為他有一個非常勤勞的姓高的太太,她給他打魚,喂豬,放鴨子,使他的財產一年比一年多。張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無論是水中的,地裡的,還是天上的。

  「但是張貪心不足,他看上了一個漂亮、風流的姓李的女人。有一天他就把那個漂亮女人買回家來了,叫他的太太給她做吃的。後來,姓李的女人把他的太太趕出了家門,他也沒有追出去,喊她,『回來吧,我的賢妻,回來。』

  「這樣一來,他和姓李的女人就可以如魚得水,自由自在地相好了。他們花錢就像流水似的。他們把鴨子全殺了,來滿足他們的口福。不到兩年,張的地全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的錢用光了,於是那位姓李的女人就跟別的男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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